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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伤疤与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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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二年深秋,陈冲随天与地剧组来到越南一座临山傍水的小村。这里是莱莉赫斯利普——天与地的女著书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的故乡。

    陈冲和其他演员们将在这里体验剧中人物的生活。导演奥立弗斯东要求他们向当地村民学习插秧、挑担等农活,也要学会像他们一样嚼槟榔、赤脚走路和席地睡觉。

    陈冲对“体验生活”的概念并不陌生,她赞同导演如此严谨的前期拍摄准备。但她被当地村民极度的贫困惊呆了。

    车子在泥泞的道路上开了一整天,到达时已近黄昏。雨才停,空气如又热又粘的薄膜一样往人皮肤上贴。村民们陆续从水田收工,个个黑瘦,衣着破旧,他们瞪着这一车由政府护送的演员们,既惊奇又漠然。

    陈冲打量着他们,顿时想到莱莉赫斯利普的话:“我的奋斗,也将是为了我故乡的所有女人们能够有内裤穿”她告诉陈冲:因为穷困,这里的妇女把穿内裤看成一种豪华,即便在她们的经期,也只得听其自然。

    家家户户冒起稀淡的炊烟时,全村的孩子仍围在电影演员们的宿营地,因为这里正分发着比他们各自家中丰盛得多的晚餐。

    陈冲看着这些战火余生者的后代:他们或许不必再经历他们父辈所经历的民族相戮和自相残杀,不必承受每平方公里几百磅炸药的轰炸,但他们仍立于最基本的生存线上。他们是战争的残者之后,是战争的寡母之后,是战争自身的后代。没有经历战乱的孩子们的神情和身体上都烙印着死亡、离难、饥饿。

    陈冲吃不下去了。她试探着叫过一个小男孩,在他糊满泥浆的双手中放了一块牛肉。小男孩还没来得及把肉递到嘴里,已被一群孩子扭住。他们像一群小狼似的发出嘶咬声。

    陈冲和几十朋友怎样拉扯,也扯不开他们,他们只得将自己的食物省下来,分给每个孩子,才算平息了一场恶斗。

    第二天黄昏,当所有演员结束了一天的田间劳动回到宿营地时,见更大一群孩子已集合在房子周围,黑沉沉的一片,眼睛和嘴都希冀地张着。

    从此由当地政府派遣的安全保卫人员便负责驱赶孩子们。

    问题更大的是睡觉。村里的房子都没有门,女演员们的屋外,有六个安全人员守护。第一天晚上,女演员们准备就寝了,见六个男性安全人员仍在门口端端站着,感到颇尴尬。对他们婉转地发了逐客令,他们却面无表情地仍站在原地。

    “你们不走开,我们怎么睡觉?!”—个女演员终于直截了当地说。

    回答是:正因为她们要睡觉,他们才必须守在跟前。

    女演员们面面相觑。

    安全人员们强调:他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保护她们。

    一个女演员说:“可你们总得睡觉啊”他们指指脚下,说:“我们就睡在这里。”

    女演员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久,果见六个男子解下身上的胶皮雨衣,铺在被雨水泡稀,又被人足、牲口蹄踏烂的泥地上,然后躺下去,怀里抱着武器。

    患严重失眠症的陈冲即使用了安眠药物也无法在这种环境中安睡:潮热的草席,潮热的空气中充满尖叫的蚊蚋,加上咫尺之隔的门外,又泥又水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帮带武器的男人。

    每天早晨五点,演员们与村民一块起床,摸黑踏进水田,开始一天十多小时的耕作。

    看看这时的陈冲,穿一件当地农妇的宽腿裤,一件土织土染的绛红小褂,汗水和泥浆把她的头发粘在脸上。她能够灵巧地闪动腰身,将一筐筐肥料担进田里;也能够像当地村妇一样,吐出血红的槟榔渣。半个月下来,即使知情人,也很难将她同普通农妇区分开来。

    日子是艰苦之极的;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极难往下捱的。

    陈冲的脚掌心出现了一小块溃疡:由于水田的泥水太污秽,大量霉菌感染到陈冲的脚上。她起初并不在意,照样每天十多个小时泡在水田里。溃烂迅速恶化,她连正常行走都很困难了。当地医疗条件极差,陈冲眼看自己的脚变得不忍目睹。

    直到全体人员撤回城里,陈冲的伤才得到适当治疗。此时她已完全不能走路,医生警告她,虽然他正以最有效的抗菌素控制创面,但她仍是处于患败血症的边缘。

    陈冲紧张了,问道:“假如我得败血症,会给我截肢吗?”

    医生告诉她,他会尽量不使那样的极端情形发生。

    回到美国,在更先进的医疗条件下,陈冲的脚伤被很快控制了。但很长段时间,她那只绑了层层绷带的脚都在妨碍她行走和动作。

    一九九三年二月,陈冲结束了金门桥的拍摄,赶赴天与地的摄制外景地。由于拍片时间的冲突,她已不得不牺牲一部她喜爱的喜福会中的角色扮演。

    陈冲扮演的是女主人公的母亲,从三十岁直演到七十多岁。不仅年岁的巨大跨度给刚满三十岁的陈冲造成表演难度,人物饱受战争创伤的心灵,如何通过不多的台词、形体动作表现出来,对陈冲来说,它的难度超过了她曾扮演的任何一个角色。

    这是一个习惯了灾难,同时忠实于自己佛教信仰的母亲。是个充满母性温柔又带着农妇粗糙的女人。她将两个儿子送去参加抗美游击队时,她那么复杂地望着他们三步一回头的远去;她那压抑的饮泣。

    陈冲自己没有做母亲的体验,但她坚信每个女人都潜藏一座富矿般的母性,只要勘探到它,奋力开掘它,它便是无尽的。任何一个女性在爱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儿童,甚至任何一个小动物时的情感;那种带一点专横却淋漓着温柔的感觉,便基于母性。

    由此,陈冲更进一步认识到,母性之爱的最基本元素是对于牺牲的甘愿。这种牺牲从她忍受分娩的巨大痛苦时便开始了。因而,母亲的形象,不管是幸福还是痛苦,她本身便有一种悲剧力量。

    陈冲在对她所扮演的母亲角色深思许久之后,觉得她要捕捉的内心感觉渐渐有了。她想起十多年前,外婆为她送行时的眼神——她将远渡重洋,归期难卜:外婆虽然微笑,虽然满嘴的吉利话,而眼神却透露了她的真实心情,那是茫然的,对骨肉重逢不敢期望太甚的。她还想到妈妈,虽然妈妈与她时别时聚.而每回分别,妈妈的眼神仍是盈满担忧;每回到最后的一瞥,女儿便在妈妈眼里变得稚幼了。

    陈冲已经完全像个农家母亲一样大口地扒米饭,同时迅速将自己碗里的饭拨给孩子;大口大腔地咤斥孩子,而当孩子们离别她时,她在一瞬间表现的心碎和隐忍,将一个母亲的柔的一面全然剖露。

    看了一些片断的样片后,奥立弗斯东对陈冲的表演非常满意。本来他以为陈冲一直靠本色和天姿去演戏的,这时他才明白这个中国女演员竟如此用功。她的表演完全不带有过去她任何一个角色的表演痕迹;可以说她毁去了曾经若干美丽神秘的形象,塑造了一个全新的人物。对于艺术,陈冲是那样的慷慨。

    其中有一场戏是母亲随女儿(女主人公)来到城里一个富有人家做女仆。当母亲发现女儿陷入对男主人的幻想,一念之差与他发生了关系而怀孕后,她凶狠无比地斥责女儿,并有惩罚女儿、连同她的梦想与她一同毁掉的欲念。她那爆炸般的恼怒很快又被怜爱代替,而怜爱渐又变成悲哀的木讷。直到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发现实情,将这对女仆母女要立即逐出门时,母亲马上以她富于人世经验的心衡量了局势,跪倒在女主人面前,并一把拉着女儿也跪下,以威胁加利诱的语言,说服女主人接受她的女儿做这豪宅中的第二位太太。她口舌变得异常灵利和锋利,眼神变得那样机敏和狡猾,对女主人说:“她会做一位最好的二房太太不管怎样,你使唤她;你是头一位,她永远是第二位”

    由于在这一刹那间,她和女儿的命运都将被决定,她同时被恐惧和希望所折磨,整个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是极度热烈而绝望的。

    “不,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女主人说。

    母亲先是木讷,然后又迅速将所有希望投向男主人,以自己的希望,女儿的希望去勒紧他的喉管。而当她听到男主人的否定之词时,她一下子泄下来,彻底落入绝望。

    陈冲把这种绝望表达得十分动人,她看着正前方,却不是看着害了女儿和自己的人,而是看着这些,似乎刹那间看见了自己的宿命。

    仅仅十分钟的戏,陈冲的表演经过几番起伏跌宕,几番心理节奏的剧变。

    拍完这段戏后,她沉默很长时间,似乎那个附了体的悲惨的母亲仍魂萦梦绕,她一时不得与“她”分开。

    在拍摄到中期时,许彼得因为有一个多星期的休假,陈冲便邀请他到摄制组来。他们彼此分离已有一个多月,即使每天有书信往来,电传电话往来,他们仍是非常思念对方。

    彼得将要到达的前一天,摄制组的人都发现了陈冲那难以自禁的喜悦。有人问她:“看样子你像是有什么喜事?”

    她笑着问:“你怎么知道?”

    “你眼睛不一样了。”

    陈冲说:“对啦,我老公要来啦!”

    导演奥立弗亲自来陈冲的住处看望彼得,对彼得说:“你妻子是个很敏感,很用功的演员。不过,她用功不用功,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陈冲哈哈笑起来。她知道奥立弗是那种最善于“压榨”演员的导演,不榨干你,不榨出他最满意的质量,他就会一直榨下去。全剧组的演员都知道他的厉害,每个人都在台下做尽量充分的台词或表演准备。

    由于彼得的到来,陈冲的“下课”作业便作得少了。她考虑彼得远道而来,尽量陪他到附近的风景点去看看。而拍摄时,她便觉得自己“出戏”了,导演也发现她的台下准备不够充分。

    陈冲把这情况告诉了彼得。彼得着急地说:“那你别陪我了;从明天开始,我不再理睬你,你好好准备你的戏!”

    第二天,陈冲跟彼得随便谈起一个笑话,发现彼得不太凑趣。

    陈冲问:“你怎么了?”

    彼得着急地说:“快别跟我胡扯了,好好准备你的戏去呀!”

    陈冲告诉他没那么严重,不至于玩笑也不能开。

    彼得却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并且,他的认真标准是心脏医生的标准,更为严苛:只求精确,不差分毫。

    “那这样吧,”彼得说“你把你要演的戏拿来,我帮着你准备。”

    陈冲觉得好笑:“你怎么帮?”

    彼得说:“你念你的台词,我念别的人物的台词。”

    倒是个好办法。平常想找人帮忙排练还难找,因为每人现场摄制的时间都参差不齐。

    彼得帮着陈冲把一段对白排练了十几遍。陈冲意识到彼得或许生平头一次做这件工作,却做得这么仔细认真,半点游戏态度也段有。

    “可以了,这段练得差不多了。”陈冲体谅地说。

    “再来一遍吧,”彼得俨然像个运动教练:“再来一遍,你会更有把握些。”

    拍摄进行得颇顺利。再有几天,这个外景地就该收营帐了。

    一天,陈冲匆匆走过水闸上的小道,赶往摄制现场。她已着了装,赤脚赶路。由于她生性粗心,动作一贯莽撞,没有注意到闸上的金属阀门。(那阀门没被遮拦,谁也不会想到这不起服的物件竟有高达几百度的高温。)陈冲裸露的小脚猛撞在阀门上。

    感到一阵锥心疼痛时巳晚了,那烙铁般的阀门已揭去陈冲腿上的一块皮肉,烙伤之深,她腿上顿时出现一块凹槽。

    疼痛使她“噢”的一声叫起来。当摄制组人员和其他演员赶来时,见她疼得一鼻子汗,一手紧捂在伤口上。不知谁叫起来:“陈冲受伤了!”

    她马上站起,告诉大家千万别大惊小怪,她能够坚持把当天的戏完成。

    经过粗略的医治和包扎,陈冲果然又照常回到田野,立刻进入了她的角色。

    陈冲结束拍摄,不少朋友得知她受伤,腿上留下一块永固性伤疤,都来看她;她撩起裤腿,露出伤,仍是一脸的无所谓。之后捧出天与地的剧照向大家展览。

    她指着一个枯朽龙钟的老奶奶问人家:“谁认识这个人?”

    没人认识。

    “再仔细看!”她不饶大家。

    突见其中一张相片中的老妪与彼得紧紧拥抱着,人们终于悟过来:“啊?!是你吗?!”

    陈冲得意地称是。

    “没想到吧?”她说:“这是我扮演的母亲在最后一场戏里。是莱莉(女主人公)去美国十几年后,返回越南探亲时母亲的形象。”

    大家诧异这样面目全非的妆要费多少时、多少工,陈冲告诉说,她每天得五更起,坐在化妆镜前五个小时。

    “虽然这段戏不长,但是很重要的戏。母亲的人生哲学,人生观念将被引出。”陈冲对人们说。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天与地隆重开映。这是一年一度的圣诞,而在许多城市的重要影剧院门口,站着排队购票的观众。

    有些人听说天与地的票十分抢手,要吃不少苦头才能买到,便从家里打电话到剧院以信用卡订购,而剧院的电话录音中不断传来令人沮丧的消息:某日某时的票,已全部订完。

    各城市的重要报纸以醒目版面刊出评论家们对于天与地的评论。

    电视节日主办人采访了陈冲,就有关她如何能出色地扮演一个与自己年龄、经历天差地别的角色进行了问答。

    陈冲为自己能得到这样机会感到幸运。这机会可容她对表演艺术的见识做一番表白。

    陈冲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是一身平常便服:一件豆绿色毛衣,一条黑色牛仔裙。脸上没有脂粉痕迹。她轻松自然地谈到天与地的母亲角色,是至今她得到的最公正的一个表演机会,因为它的成败将纯粹取决于她的表演造诣,而不取决于其他任何因素,比如形象,以及人们所熟悉的她的气质。甚至她从末代皇帝以及其他若干影片中赢得的信用都是不作数的,因为她不再能得助于人们长期以来对她形象的喜爱和亲切感。她等于是从零开始,塑造了母亲这个人物。

    紧随天与地之后,一九九四年一月,陈冲主演的影片金门桥也上映了。各种媒体接二连三登出有陈冲大幅相片的评介和报道。报端也为她主演的下一部影片死亡地带做了宣传广告。

    报纸san francisco chronicle(旧金山时报)电影版于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对陈冲进行了专题采访,记者在长达两个版面的文章中写道——

    six years ago it appeared joan chen might be as big a 摸vie star in america as in her native chinabut after the buzz created by her steamy performance as a biscxual,opium-addicted empress in“the last emperor”her career quieted down。

    suddenly he is back in a big way。with three new 摸vies in as many 摸nths。first came“heaven and earth”starring a haggard-looking chen as a middle-aged rice farmer whose livelihood and family are casualties of the vietnam war。but don't worty-she really hasn't aged that much since“the last emperor。”in“golden gate。”which opens friday at bridge theatre,cben looks seductively beautiful again, as a young lawyer who has an ill-fated romance with matt dillon。and come february,she is steven seagal's spiritual girlfriend the action thriller“on deadly g肉nd。”

    在长达半小时的电视专访和报纸专访前,joan chen的名字被各种赞誉之词修饰着,萦绕着出现在每一篇有关天与地的评论文章中——

    “joan chen gives a deep felt performance。”——san francisco chronicle,12/24

    “joan chen is superb。”——the hollywood reporter,12/30

    “knock out perfor摸nce by joan chen”——kdnl—tv。

    “given sinew and vividness by joan chen,lely's 摸ther is a tower of strength。”——balti摸re sun,12/25

    “best of all,it has a stunning oscar-worthy turn by joan chen”——sacramento bee,12/24

    “‘joan chen’is the best thing a波ut this 摸vie。”——san jose mercury news 12/24

    一些报纸暗示了陈冲获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的可能性

    “she is in line for a best supporting actress academy。award after her performance in heaven and earth——after all,vanity fair,variety and entertainment magazines have already told her so。so there is no point playing coy。

    february should see her on the list of nominations;by marth 21 joan chen could be putting the final touches on an acceptance speech-making her the first chinese national to nab an oscar。”——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international

    许多新闻媒体透露r奥斯卡评委会对陈冲在天与地中演出成就的赞赏,似乎陈冲再次濒临奥斯卡获奖者的边缘——上次她在末代皇帝中扮演的婉容,仅以两票之缺与奖杯失之交臂。

    电影的热衷者们在猜测:连受好评的陈冲一定开始了奥斯卡得奖感言的写作。

    人们拭目以待。尤其所有的华人观众,他们中有爱她的,怨过她的,体谅过她的,为她辩护过的。

    陈冲执大班开始的演出,使华人进入好莱坞主流成为了可能。joanchen是一种鼓舞,一种激励,joanchen是一个基本实现了的梦想。

    陈冲对一位来自中国的采访者说过:

    我相信人的愿望。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一点都不错。一个人只要敢于做梦,这个梦就一定会成真。这话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有的遇到失败便放弃了,说我已努力了。其实你如真的想要的话,就不会放弃,一定会做到的。

    我的最大愿望不是得奥斯卡奖或捧哪个国际电影节大奖,而是尽自己力量,做到自己最好的。我总问自己,有没有挖尽自己的潜力,不管当演员、做妻子或将来做母亲。如果我把自己一切都给予了,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冲答上海文化艺术报记者问

    一九九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