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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肘下常备善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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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下来。

    赵与莒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离开稽古堂(即御书院),然后自己步行回到作为寝宫的福宁殿的。

    身为天子,他原可以乘天子的御辇,只是如今他每日都忙得不停,初接手天下权柄,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故此也没了运动时间,他把这一段步行,当作每天的运动量了。

    当宫女替他解衣时,他习惯地喊了一声:“阿妤。”

    那宫女手微微一颤,赵与莒才意识到,她不是韩妤。因为在外人看来,韩妤极得他宠爱的缘故,韩妤身份已经与此前完全不同,被封为婕妤,每日晨昏,少不得要去杨太后那儿问好请安。

    赵与莒与杨太后关系好,也有韩妤的一份功劳,她极会照顾人,又在赵与莒身边久了,当初在郁樟山庄时便最能哄得全氏开心,所以全氏才放心让她来侍候赵与莒。每日与杨太后在一起时,便是谈一些赵与莒在年少时的逸事,诸如学骑马摔了,爬到树上摘果子了,还有与赵与芮一起教着家中僮仆识字学算。这些旁人见来只是家长里短的小事,杨太后却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那教家中僮仆识字学算之事,让杨太后心中怦然而动。

    杨太后撤了帘,但掌权掌惯了的,突然闲下来,倒叫她很有些气闷,宫中这许多宫女,每隔些年便要放出一批的,在宫中虽说积下些钱财,却未必足一生之用。故此。韩妤便委婉地劝杨太后,不妨将宫中宫女集在一处。每日闲暇时也教她们识字学算,不仅便于使唤,也是为她们日后出宫之计,到时能管家执事,不至于离了宫便不知如何生计。

    这两日里。杨太后与韩妤便在忙这件事情,故此服侍赵与莒的,换了其余宫女。

    赵与莒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是。”

    那宫女款款离开福宁殿。赵与莒将身体放在御榻之上,又长长吁了口气。虽然身体极是疲倦,可是脑子里却仍旧兴奋,一时之间,他竟然无法睡着。

    前些时日地朝堂之争,仿佛还在发生一样,让他久久无法平静。

    经过这些子时日的努力,在朝中。已经无人能够置疑他即位地合法性。甚至真德秀、魏了翁等原为济王鸣不平者,如今也都缄默不语百姓只是传闻济王弑父杀弟,而赵与莒却是将济王买通御医在衣缝中夹带毒粉给皇子坻的证据拿了出来。济王即便不曾弑君,却确实做了有失亲亲孝悌的不道之事。

    至于外戚一党,他们原本是畏于史弥远逼迫而与真德秀等人抱成团,史弥远一垮,他们自家便相互看不顺眼起来。杨石是聪明人,见着天子收拾史弥远的手段,心中极是畏惧。写了密奏与杨太后,请杨太后自家撤帘,这才有杨太后次日主动撤帘之举。

    然后就是宣缯、薛极等人了,他们如今正兴高彩烈地接收史弥远留下的政治真空,他们自然想要安插私人,只是赵与莒这几个月地天子却不是白当的,所安插之人,大多不允。特别是军权。赵与莒更是直接任命秦大石为权知殿前司事,邢远志为权知侍卫司事。百官都知这是天子出于安全考虑的暂时安排。倒没有人就二人地身份进行攻讦。

    这几日里,宣缯、薛极等人与真德秀、魏了翁等人,为着如何升赏罢黜,在朝堂上争论不休,赵与莒只作不知,暗地里却以“堂除”之制,将这几个月他选中的人放到各处副职之上。这原本是史弥远擅权的方法,但史弥远还须假借天子名义,赵与莒则完全不必要了。不知不觉中,原本在朝中毫无根基的赵与莒,如今也算有了一些真正的亲信。

    但是宣缯薛极等人他还不打算踢开,也不可能能踢开,一来他扶持上来的人年轻资浅,踢开宣缯等人,只会便宜真德秀等理学人士。二来他还需要宣缯薛极与真德秀魏了翁打嘴仗,免得那些所谓正人君子们的书呆子迂气发作,对他这个天子的一些决策指手划脚。

    在些小细节上,他却处处显出体恤群臣地模样,比如说,三品以上朝臣皆赐座位之事,虽然这与所谓“祖宗之法”不符,却除了两个年轻的言官抱怨了几声,满朝无人反对。

    他需要这些人制衡,以稳定大宋中枢。今日之事,虽然让他气愤,却只能暂时按捺。接下来,他要做的是收拾在地方的史弥远一党。原本这些人可以慢慢收拾,但李全的野心之举,还是打乱了他的步署。这些人中,有一些是可以为他所用,也有一些是必须清除的。

    史弥远在地方上势力,与他最为亲善者当属他的族侄史嵩之。此人有野心有才干,不喜欢理学尚义理轻功利的那一套,而且为人果决报复心强,传闻曾在山寺讲学,被寺中僧人所辱,竟然乘夜烧寺而去。这样一个人,必须严格控制,但他所处地官职让赵与莒稍稍放心,他只不过是湖北路制置司干办公事,尚未独当一面。而且以此人心性,赵与莒不认为他对史弥远会有太多忠诚,哪怕他是史弥远族侄,也只是冲着权势而与史弥远亲善。这个人可用,但不可置于要害位置,否则必因私欲而坏大事。

    其次便是胡榘,此人又与史嵩之不同,不仅善治地方,而且又极长诗文。他因为与史弥远之父史浩关系亲近的缘故,受史弥远信用,万事唯史弥远马首是瞻,另一方面他又是曾极力主战请斩秦桧的胡铨之孙,其祖之志尚存。而且此人向以忠义自诩,目前出知福州,他虽是史党“四木”之一。可也是值得争取的对象。通过他,可以稳定其余史党在地方上的成员。待得大事定之后,再寻合适位置将他闲置便是。

    再次是正任知镇江府地赵善湘,他本是宗室,也是大儒,精通洪范。粗晓兵事。他毕竟是宗室,对史弥远阿附有之,却未必说得上忠诚。或者说,他阿附的只是史弥远攫取地皇权,而不是史弥远本人。

    这三人都是可以争取地,而且他们所处地位置也极是关键,一在襄阳一在福州一在镇江。只需他们稳了,那么史弥远在地方上的其余党羽,便只能束手无策了。

    史嵩之可以以权势诱之,胡榘可以大义责之。而赵善湘则可以宗室族谊羁之。

    想起这几人,赵与莒又觉得有些好笑,在后来写史书地人眼中,这些人阿附史弥远,应当算是“奸党”但因为史弥远提倡理学,而那些写史书地人又恰恰是抱残守缺的理学一脉,他们把力图匡复、矢志百伐的韩胄拿出来与秦桧并列,却将祸国殃民擅自废立擅杀大臣地史弥远放开。原因便是史弥远一手将已经被掀翻打倒的理学钜子朱熹又扶了起来。

    文人之党同伐异,理学家之假道学,由此可见一斑了。

    他们却有意回避,在史弥远上台之后,打击所谓“韩党”不遗余力,凡赞成开禧北伐者尽受迫害,甚至将辛弃疾、陆游都被诬“党韩改节”而夺了职名。另一位在理论上能与朱熹、陆九渊等相抗衡的元老名宿叶适,也被夺职奉祠十三年。

    “可惜。叶正则已死了。”想到叶适。赵与莒心中便禁不住惋惜,这人天分极高。主倡事功之说,正是符合工商业发展初期市民阶层、商人阶层积极进取之思潮,他已在前年病逝,否则的话,使他出来主持大事,必令海内咸服。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又转到今日白天的争执起来。若是他以天子之威逼迫群臣,令群臣接受杨妙真,结果必是满朝告病,这若大一个国家,莫说他一个人,便是他将义学少年全部调来,也无法维系运转。故此,暂时还只有采用曲线方式,庙堂之争,在智不在力也。

    只是委曲杨妙真了

    夜过三更,他微微发出鼻息声,他做了一个绮丽的梦,在他的梦境之中,杨妙真一如四年之前。

    他辗转难眠,终究还是睡着了,有人也是辗转难眠,却始终难以睡着。

    这人便是史弥远。

    史弥远此时已经离了悬岛,正在一艘自悬岛开往流求的船上。与他同行地,还有他的一些亲信,但象过万昕这般的爪牙,则不是入狱便是被杀了。

    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有如梦幻般,转瞬之间,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朝中势力便土崩瓦解。从最初的惊恐、不安、愤怒、哀伤中平静下来后,他开始深思,为何会如此。

    那个年轻的天子,隐忍多年,骗取自己信任,究竟是因为自己太愚蠢,还是他手段太过高明?

    这几天,这个问题仍旧在困扰着他。不能说他笨,因为他对付杨氏、真德秀等人,都是干净利落,若不是邓若水中间插一竿子,那日朝会时他便可以摧枯拉朽般将这些政敌尽数赶出朝堂。

    那样的话,至少在他死前,这大宋权柄,都将掌握在他这个丞相手中。

    可惜,就在他最接近胜利之时,他从云端跌落下来。

    “徒流求淡水,为淡水团练副使”

    这便是曾经权倾天下的史弥远新职,当初他总担心自己被流放至琼崖,如今倒不必了,因为他会被流放到更偏僻、更无人所知的流求。

    事实上,在被押上船、离开悬岛之前,史弥远还曾经幻想过,忠于自己地官员会再度逆转,将自己又救回去。然而,他是被藏在木箱子里送至悬岛的,根本无人知晓他的下落与去向,当时甚至有许多人认为,他已经被天子秘密处死,只是秘而不宣。到了悬岛之后,押解他的孟希声,迫他写了数十封信,每封信都是他自己亲自手笔,若是不从,便以亲族家人相威胁,他不得不依言行事,这些信只是报平安,说自己获罪被贬,将赴流求,让收信人勿须挂记,当好生做事,不可轻举妄动。史弥远知道这些信都是为他在地方上的亲信所写的,在写完之后,还是忍不住冷笑道:“树倒猢狲散,本相老夫都倒了,这些小猢狲还有何能为?还是寄语官家,小心那李全才是正经。”

    “这个自不必担忧,史老先生,流求战舰五艘、精兵两千,如今正在东海附近。”孟希声也不怕他知道:“官家行事,务求谨慎,否则哪能容你活到今日!”

    “官家倒不知官家是为何人所惑,竟勾通你们这些海夷”史弥远愤声道:“大宋山河,未亡于金人之手,却要亡于你们海夷之手了!”

    “哈哈”孟希声当时便大笑起来。

    史弥远想到余天锡曾与自己谈起的,有关霍重城年幼时追杀父仇的轶事,心中一动:“定是那姓霍地酒楼东家了,老夫太过大意,只道他不过一介商贾,能有多大能为,却不知他交通岛夷!”

    “史老先生,反正你到了流求也会知道,故此我不怕说与你听。”孟希声冷笑了声:“流求之土乃官家幼年所辟,流求之人,皆官家未入嗣沂王府前地家人。流求一草一木,尽为官家所有,一兵一卒,尽是官家死忠。霍重城在临安开群英会,也是官家授意,你以为官家为他所惑,却是本末倒置了!”

    “这不可能!”史弥远失声大叫:“那时他才多大!”

    “若不可能,你何至于此?”孟希声摇了摇头道。

    这九个字反复在史弥远心中翻滚,他始终无法睡着,便披衣而起,推开舱门。才开了门,马上有人问道:“史老先生,你有何事?”

    “在这大海之中,还怕老夫逃走么?”史弥远没好气地冲了一句。

    “官家有吩咐,须得让你生至流求,倒不是怕你逃走,是怕出现意外。”那人笑了笑,马灯底下,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史弥远哼了声,回到舱中,又蒙头大睡起来。

    船在海上飘了近十日,因为遇到一场风暴地缘故,抵达时间比预定的晚了些。当淡水标志性的白塔出现在了望手视线中后,史弥远也被请上了甲板。陪着他的是孟希声,这几日来,他对孟希声印象还是不错,虽说这个年轻人言语中颇多讥讽,对他的生活却还算照顾,不仅派了专人服侍,而且还给了史弥远一些书,偶尔还来陪史弥远下下棋说说话,让他这途中不算过于寂寞。

    至于史党其余人,便没有这般好的待遇了。

    “史老先生,这便是流求路淡水府了,当今官家九岁便开疆辟壤,史老先生不知吧。”指着越来越近的淡水,孟希声笑道:“史老先生若是知道,绝不会选辟家为沂王嗣子。”

    “九岁开疆辟壤”史弥远有些恍惚地看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城市,如果不出意外,他只怕要终老于此,死后也不能归葬故土了。

    想到这里,对于这座初次见到的城市,他无比厌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