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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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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应当说是好事成双,又或者是祸不单行,就在那位隐姓埋名的“丹长老”唏嘘自己修为荡然无存,连在大战中与师兄弟一同赴死都做不到的时候,众人齐聚的小院又迎来了新的不速之客。

    姜云舒看清了来人,面色更加诡异了。

    那又是个一袭黑袍的老人。

    她忍不住腹诽,这年头莫非流行打扮得黑漆麻乌的老头子不成?不过,与丹长老不同的是,这次的来人极高,甚至比叶清桓还要高上半个头,瘦骨伶仃,活像是一竿剔去了枝叶的老竹。他面黄无须,花白的头发被一圈样式奇异的抹额从前到后箍起,两耳前后各有一道像玉又像石头的黑色坠子垂下,给他本就严肃的面容又增添了几分冷意。

    姜云舒认出了这个人,他不仅仅是迷津遗民之一,而且也是最特殊的一个,在当天的混乱之中,唯独他所乘的那艘小船既没有倾覆也没有受损,就连与他同船的婴儿都睡得十分平静安详,而客院起火之时,他所独力护住的院落也是保存得最完整的一个。

    蓝宛没有跟着来,但她的侍卫阿康却谨慎地从老人的背后探出头来,悄悄地做了个手势。

    姜云舒刻意落后半步,就听他匆忙地小声说:“这位是我们族中的大贤,几位长老都是他的弟子!”

    ——原来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姜云舒便凝声传讯,把同样的话递到了叶清桓耳中。

    按说如此传音不该被旁人听到,可她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面前的老人就突然回过头,紧紧盯住了她。

    他目光有如鹰隼,姜云舒先是被吓了一跳,却立刻摊了摊手,露出个坦率而混不吝的笑容。

    老人的步子就不动了,用一种冷冰冰的语调问:“你就是那个修魔的人?”

    与其他迷津来人一样,他的口音也很是奇怪,连说话的方式都似乎有些拗口,但在他锐利的审视之下,却没有人会觉得他的话带有哪怕一丁点可笑的意味。

    姜云舒也下意识地严肃了下来,却很心宽地并没有生出什么惶恐之情,摇头道:“你们的公主说我是魔徒,但谁知道呢。”

    老人的目光阴冷地凝滞在她的双眼上,像是要从里面挖掘出什么连它们的主人都不知道的隐情,半晌,仍然用那种低沉而威严的语气说道:“你是。”

    姜云舒便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慢吞吞道:“哦,这样啊。”

    屋门恰好开了,暖光融融中,最先露出丹长老那张枯树皮似的老脸来,他饶有兴味地咧了咧嘴:“还挺热闹。”

    迷津老者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笑脸,表情顿了一下,仿佛意识到对方的辈分,终于冷淡又矜持地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随后又挺直了腰,从袖中取出了个黑色菱角般的东西来。

    他干瘦的手指抓在菱角中间圆润光滑的部分,似乎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可语调中却没有与动作相符的温情,平平道:“这个东西一直保存在我们供奉女娲大神的地方,是卫先生早年留下的。他破界而来,不幸损伤元基,本以为时日无多,才留下这段讯息,但迷津与外界隔绝,天劫久久不至,直到数日前迷津崩毁前与你们这里勾连。维持两地通路已经耗尽他所有力量,他来不及交待完所有事情,幸好还有此物留存,我想,他应当希望外面有人能够知道。”

    姜云舒一愣,愀然变色:“那一夜的雷暴莫非是”

    同一时刻,有人终于解开心结,朝着通天的长阶再迈出一步,有人抛却故土,为求一线生机不得不奔赴他乡,也还有人为了救护弱小而在天劫之下苦苦支撑,至死仍背负污名。

    老者道:“老朽不知什么叫做‘魔’,什么叫做‘道’,也是最近才听说你们外界人还有修‘佛’修‘儒’的,花样多的很,本来我也不感兴趣,但是眼看着你们这两天闹出来的乱子,突然想起卫先生过去说过的事情。”

    他少见地叹息一声,露出了个仿佛怅然,却依然十分坚硬冰冷的表情:“既然卫先生直到最后都念念不忘故乡,我愿意帮他完成心愿。”

    他并没有说明这个“心愿”究竟是什么,只是将手中的黑色菱角郑重地交给了众人中修为最高的怀渊长老。

    怀渊在轮椅上微一欠身,算是谢过,她虽然因为闭关的缘故错过了之前那次会面,但已从转述中了解了大概,便有一二疑惑之处,以她素来心性,也不会在此时毫无遮拦地询问出来。

    明明是传说中罪大恶极的“魔祖”留下的东西,怀渊却并未如临大敌地严阵以对,她摆弄了几下这只光滑如玉质的菱角,一时没弄清个所以然来,便坦然求教:“请问阁下,此物要如何使用?”

    老者愣了一下,也迷茫了,好一会才皱眉迟疑道:“这卫先生的法子和别人不一样,或者”他将目光落在姜云舒身上:“让她试一试?”

    姜云舒差点被口水呛到,可这时,叶清桓却将手搭在她颈后,轻推了一下:“去试试。”

    她顿时十分无话可说,只好依言接过了菱角,先未雨绸缪道:“我对魔修法门毫无所知,不过既然诸位前辈坚持,我便试试将灵元注入看”

    她话没说完,就猛地倒吸了一口气,神色震惊。

    坚硬如玉石的黑色菱角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在她掌中骤然收缩了下,随后又缓慢地舒展开来,两侧略弯曲的尖角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长,扭曲成了个黑色的漩涡,渐渐从她掌心扩展开来,荡起一圈圈涟漪,仿佛要将人卷入其中。

    众人便在亦真亦幻之间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像。

    他还是青年,眉目俊秀,正含着温柔笑意与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说着什么,那女子听到一半,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点红晕,含羞带嗔地别过脸去,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瞄心上人

    然而,不过转眼之间,那娇俏的女子就变了容颜,皱纹飞快地爬上了她的眼角与额头,原本清澈如水的双眸也变得浑浊不堪,时间毫不留情地带走了她的韶华与生命。

    青年还是当年的模样,怆然独坐于病榻之前,他与她的手依旧紧紧交握,如同过去数十年间一模一样,可安静地躺在榻上的老妇人却早已停止了呼吸。

    此后又是时光飞逝。

    青年的面貌未改,却多了风霜疲惫之色。

    迷津老者的声音如同叹息,从身边,又或是从极遥远的地方飘忽地传来:“这是卫先生的记忆”

    虽然隐隐有了预感,但所有人都还是忍不住怔了片刻,再回过神时,一切都像是骤然发了疯,卫云川的师尊寻来,斥责他耽于情爱、荒废修行,而他苦等了无数岁月才终于从轮回之中寻回的心上人,也在争执中被他的师尊误伤而亡,魂飞魄散。

    卫云川心痛之极,几至癫狂,却被重伤,强行带回师门。

    一边是养育教导的深恩,一边是至死不渝的爱意,两者无时无刻不在冲突纠缠,宛如一场永无止境的折磨,让他一天天沉默下去。

    昔日被寄予厚望的青年修者,渐渐变得如同朽木死灰

    姜云舒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漂浮在半空中,自上而下地望进了卫云川空洞而涣散的双眼,她心里重重一跳,在意识到这恐怕是他濒死时刻的同时,却又不由得疑惑,若真如同蓝宛所言,魔徒都那般孤高,甚至面对世人的诋毁都不屑于为自己辩解,为何偏偏要在菱角中留下这段记忆,倒像是太过刻意的剖白了

    可她的疑惑还没有彻底浮现出来,画面就又变了。

    一个老人冲了进来,面目依稀是卫云川的师尊,却比过去憔悴太多,几乎认不出来了。他颤抖着走到床前,却情怯不敢再近一步,嘴唇无声地开合,不知是否在追悔曾经的所作所为,许久,似乎染上了血色的两行泪水终于从他清瘦的面颊滑下。

    他耗尽毕生修为,换回了爱徒的性命,可自己却抱憾而逝。

    而卫云川终于醒来时,所见到的就只有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他生命之中另一最为重要之人的尸体。他面上冷漠之色倏然破碎,猛地扑倒在尸身之上,哽咽一如孩童。

    姜云舒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她恍惚想道,原来魔祖弑师叛门的真相居然是如此她叹了口气,世上实在有太多这样的悲剧了,每个人都没有错,然而又似乎每个人都错了,每个人都不得安宁

    而幻象还在继续。

    卫云川自此浪迹世间,不知多少年后,偶然得知巫者能沟通天地,甚至有人推演出聚魂返生之法,一时大喜过望,毫不迟疑携爱人尸骨前去巫地,费尽心思打动了大巫施展这从未动用过的秘术,只盼成功后能够说服师门长辈,也同样挽回师尊性命。

    须臾术成,果然白骨生肌,女子容貌神态一如往日,先是一惊,随后起身与他相视微笑。

    卫云川狂喜,然而不过刹那,尚不及道一句相思,女子突兀面现骇然,眼中随即失去神采,自指尖而始,身体寸寸皴裂,化为飞灰。再看施术巫者,亦受禁术反噬,面貌霎时间由中年衰朽至风烛残年,痛苦辗转于地,众皆哗然,由是知天道不可违,聚魂之术其实从不存在。

    卫云川怔愣凝视身前尘埃良久,忽然呕血昏迷。

    再次苏醒时,神色冰冷,一身五行修元尽化魔焰昭彰。

    有人小声抽气,惊骇喃喃问道:“怎会这样?”

    一时间,姜云舒竟分不清这是巫者的惊呼,还是现实之中什么人的感慨。

    自此,巫者既愧且悔,同时也深觉难以置信,一直潜心参悟天道与神魂秘术,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对当年铸下的大错稍作弥补。

    而卫云川却销声匿迹,世间也渐渐开始有零星修者领受新一种传承,自称魔徒。

    幻景倏而扭曲,众人只略觉眩晕,随后却见一切景象向中心凝聚,汇成一个清晰人形——卫云川乌发白衣,容色淡然含笑,目光直视众人,仿佛真的穿透了漫长的时间与真幻的界限,看到了眼前的人一般。

    姜云舒微讶,却听耳边叶清桓的声音响起:“不是。”

    她便明白过来,这并非她曾见过的割裂元神的禁术,应当仅仅是一段残存神识罢了。心下稍定之时,就听卫云川笑问道:“莫非如今世道变了,如你我之人也能容身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