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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浩然正气(万字巨章,另外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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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约莫是夏侯家暗卫出身的武者说完了两句话,垂首不言,夏侯轩眉头已经紧紧皱起,他既生性慎重,便尤为不喜欢这种超过预料的变化。

    被同为宗师的章左声暗算,打散了气机,若是下三品时以外门功夫筑基的武者,还剩下了一身的体魄。

    可若是儒门这般养气登楼的武者,气脉逆行冲撞,便当真如同废人,手脚不能发力,否则必然百脉剧痛,难以遏制。

    已经落了个这种下场,却还要往一叶轩而去。

    难不成觉得靠自己一张嘴便能说服一叶轩此时弟子不成?

    果然腐儒。

    他嘴角习惯性抽了一下,扯出嘲弄的弧度,看着自己布下的暗子,知道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的迂腐男人,自己素来喜欢锦上添花的最后一落子,这一次算是惹出了麻烦,身后女子心性自己了解,她会如何行事更是清楚。

    夏侯轩轻呼口气,将那丝丝燥气压下。

    旁边江澜闭了闭眼睛,然后张开,安抚旁边豁然起身的吴穹,然后朝着身后面面相觑的众多武者,深深一礼,道:

    “一路至此,澜多些诸位高义相助。”

    司徒彻想说些什么话,却又只是沉默。

    所有武者都有些沉默,他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人说话,突然觉得有些心中烦躁地厉害,再往前看去,那如一枝青莲的女子看着他们,背后是空阔的长道,两侧风起,少女鬓角黑发微动。

    再往远处是一叶轩高耸山门,因为离得近,便如同擎天巨柱一般,冲天而起,看不着往日里青竹葱葱,一片黑压压仿佛要倾倒下来,倒是衬得这少女身子单薄许多,仿佛从那山上吹来一阵山风便能够将她折断。

    江澜神色平静,施完这一礼,再取下了腰间一枚玉佩,玉色通透,上面浮雕江河波涛,江水青碧,与玉色相得益彰,显见价值不菲,递给司徒彻道:

    “此后路途不远,澜可自行,诸位各请还家。”

    “这一枚玉佩可在当铺当去些许银两,便当谢礼。”

    司徒彻下意识回绝道:

    “这如何使得,我等,我等……”

    江澜开口道:“知道司徒大侠诸位是因为道义而来,但是其中诸多折损,人生天地之间,并非独自一身,也有妻儿老小抚养。”

    声音柔和,周围很安静,司徒彻感觉到了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出的窒息感觉,江澜微微一笑,拉起他手掌,将那价值千金的玉佩放在他手掌上,这玉佩很轻,却仿佛拖着了沉重的昆仑山,司徒彻所修是费破岳所传下来的外门功夫,力道猛烈,此时手掌竟然在微微颤抖不停。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但是喉结上下动了动,只是发出了沉闷的痰声,那边因着距离比较近,而显得越发高大的一叶轩山门在他心里面投落下来阴影。

    每过去一息时间,就让他的勇气褪去了一份。

    若还是少年时候,在江湖闯荡,自然无惧厮杀,连刀在身上拉开口子都觉得酣畅淋漓,这十数年间攒下家业,娶了妻子,有了孩儿,也将母亲自扶风郡下县城接了过来。

    安和的日子以及家人未曾折损他的勇武,却令他的心性柔软下来,不复原本那么刚硬。

    就如同刘陵说的那样,家中青梅熟透,却再没有酒味,这样的话最是能拨动他的心境,手指颤了颤,下意识将那玉佩反手握在了手中,却又像是烫手一样猛地松开,面上浮现挣扎之色。

    江澜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转过身来,朝着一叶轩走去,一步一步,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够看得到少女身上那和寻常女子不同的坚韧风姿。

    离弃道砸了咂嘴,道:

    “却也是个读书人。”

    夏侯轩平声道:

    “你爹在那里,你要去?一叶轩祖业不要了吗?不怕对不起你的诸位先祖?”

    江澜睁开眼来,道:

    “一叶轩原本就只是一些读书人结庐而居的地方,哪里称得上什么祖业,若说祖业,也是那位夫子传下的文章道理,而非山石草木奢靡之物。”

    “你若要祖业,随意去一间书院里,只是十枚大秦通宝,上面一字一句,就是一叶轩的祖业。”

    夏侯轩冷笑道:

    “那你是要去找甚么道理?孝道?”

    江澜道:

    “我只是找我爹。”

    声音微顿,抿了抿唇,道:

    “至于这种事情,夏侯少爷这般精于计算,心性凉薄的人,大约是不会知道的。”

    夏侯家家大业大,父子有隙,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这一句话算得上是专门往伤口上落刀子,刁钻心狠,就是吴穹都觉得有些过分了。

    夏侯轩一双让人看不真切的丹凤眼半眯,看着这从小看到大从未看厌的女子,呵一声轻笑,沉默朝着后面退开一步,然后看着江澜平静骑上了骏马,从旁边奔走离开。

    吴穹摇了摇头,朝着众人深深一礼,然后长笑一声,说书生道腐儒,天下书生最是不缺意气。

    死即死了,死前也要在章左声面前骂个痛快。

    腾身上马,紧跟其后。

    一路扬鞭跟在了江澜身后,有风而来,这一条回一叶轩的路他不知道已经走过了多少次,却从来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危险,也没有一次如此刻一般,压抑的心脏快速跳动,竟然有孤骑走大漠的豪气,心胸越发开阔。

    走出越有数里地,却发现了前面少女肩膀微微颤动,察觉不对,紧追上前去,一回头看到江澜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少女抬头看到吴穹,笑道:

    “这样子,他应该就会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怨毒女子了罢?他本就对先前那一件事情有所成见的。”

    “这样子他往后也能放下年少时候那些玩闹的事情,然后找一个和他志趣相投的女子相守,之后再和她提起我的时候,心里面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罢?”

    “或者从不会再想到我。”

    “我往日曾有很多次想过嫁给他的那一日,就连读书的时候都会想,想得笑出来,却从来没有想过,我在他眼里最后的印象竟然是这样子的……”

    眼泪不受控制噗噗噗落下来。

    吴穹心中有些痛,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

    眼前的少女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镇定的,从容的,是所有长辈心中所嘉许的那个令人喜欢的后辈,却从未曾这样哭过笑过,或者临近死亡的时候,总会叫人展现出隐瞒的一面。

    以天下之大,江湖之远,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除去死亡,也只是大醉了。

    家教礼数甚是严格,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眼前有过这样大情绪波动的少女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泪痕,吸了吸鼻子,呢喃道:

    “我是应该借助夏侯家的势力,等他坐上了夏侯家家主之位的时候,我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位,那个时候,再以夏侯家反击一叶轩。”

    “甚至于若能借着夏侯家的名望,这一次全身而退也是可能的。”

    “可我喜欢他啊……”

    “我只盼他好好的。”

    吴穹沉默,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为了能够避开前面可能的设伏点,故意自南方而行,绕过了一处大的圈子,然后再折返向北,往山门而去,马速较快,期冀能够在江阳上山之前赶到了地方。

    约莫用去了半个时辰,吴穹看着远处越发清晰的山脉,拉近了马缰,开口轻声道:

    “要到了。”

    “嗯。”

    江澜已经拭去了脸上泪痕,神色恢复了原本的镇定和从容,甚至于可说,哭过之后,比之于先前所行更为坚韧,双眼微微瞪大,沿着道路的痕迹来回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未曾看到。

    旁边吴穹突然道一声:“果真在那里!”

    江澜心中微动,顺着吴穹所朝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道路上有一道身影,穿着一身苍灰色的长衫,身量并不很高大,走起来很慢,但是一步算是一步,很稳,也很重。

    竟然有了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

    江澜神色变化,道了一声爹,那边一往无前的身影仿佛是给某一条肉眼难以望见的绳索给拉扯了一下,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向江澜的方向。

    那是个模样有些许古板的书生,一双黑眉,眸子气度平和,只是已不如往日那般澄澈无碍,放在常人身上,这就是元气大伤的表征,若是一气开天门的宗师级武人,便是被废了气机的最好证据。

    江澜鼻子一酸,冲到那书生旁边,抓住他衣袖,却只是道一声爹便再说不出话,那书生先是冲着勒马停下的吴穹微微颔首,然后伸出手来,轻轻抚在了江澜头顶,一如既往,温和道:

    “你怎得来了?还如此模样,成什么样?”

    江澜不说话。

    江阳似乎知道了些什么,看向吴穹,行事颇为迂腐的老者朗声一笑,道:

    “看轩主模样,已经以清水濯面,正衣冠,佩香兰,当是要上山寻那章左声辩论,老夫虽然不才,愿意一同前往。”

    江阳微笑,颔首道:

    “然也。”

    吴穹抬手正了正顶上竹冠,已经做好今日死在此地的准备,章左声既然能够得享天下大名,那自然并非是易与之辈,手中少宇剑算不得神兵,却也相差未远,虽称豪迈旷达之士,可哪一个豪迈之士能够做得出这种事情?

    不过胫胫然小人哉。

    江阳却未曾挪步,只是看向他们来时的方向,道:“还有一位大客未到,且先稍待。”

    吴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方才心里面的心疼和憋屈突然便一散而空,江澜瞪大了眸子,下意识看向了那边的方向。

    不片刻时间,便有马蹄声若雷霆,狂奔而来,当先一人虽然穿一身布衣短打,气度却不差,眸子里隐隐有些戾气,身上有血腥味道,吴穹定睛一看,这几人竟然是直从大道上有埋伏之处闯将过来,不由咂舌。

    那马奔来,夏侯轩一拉马缰,翻身下来,趋步往前。

    吴穹看到了在其身后,除去宫玉,薛琴霜以及那名出身于天下第一庄的弟子外,竟还有两名老者,那深藏不露的仆役也在,最令他意外的却是田志德也在一旁,抱着银枪。

    他面容动容,说不出话。

    江阳却似乎早已经有所预料,松开拉着女儿的手掌,朝着离弃道所在方向长揖一礼,平静道:

    “江湖散人江阳,见过离将军。”

    一道道目光看向离弃道,离弃道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酒壶,看着眼前有三五分眼熟的中年男子,始终不能将他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影子联系起来,苍眉微皱,缓声道:

    “是你。”

    江阳直起身子,微笑道:

    “蜀左前营中,已经有二十余年不见。”

    离弃道上上下下看他,突然语带嘲弄道:

    “一叶轩果然是厉害,当年以一剑杀溃三处营地,旬日之间刺杀我大秦校尉以上将领七十三人,逼得诸多将领寝不脱甲,甚至于每夜不敢入睡的煞星,在你一叶轩中,竟然只是一介腐儒?”

    “若是如此,天底下腐儒可果真了不得。”

    一言既出,众人神色骤然变化,谁也没有想到素来名声都有些心善,甚至于窝囊的江阳竟然曾经是这样一位实打实的狠角色,吴穹手掌微微一抖,至此已经猜出了眼前这一身青衫做文士打扮的究竟是何等气焰彪炳的人物。

    离弃道将白锡扁酒壶放在腰间,不知如何,已经出现在了江阳身前,看着那双墨色瞳孔中平静倒映出的自己,淡淡道:

    “说出这种事情来,是打算和我算算旧账吗?”

    江阳不答。

    离弃道瞥见旁边颇为紧张的吴穹,眼皮耷拉下来,道:

    “只是可惜,若是你如今还是当年那杀人不需第二剑的儒家高手,我还有兴趣和你掰扯掰扯那些被你削去的人头,而今却真的没甚么心气欺负你一个气机散去的废人。”

    “说罢,想要求我做什么事?是要保住你的女儿吗?好说,不过一记手刀的功夫。”

    江阳摇摇头,道:

    “当年我便对你很有兴趣,恨你,却又杀不得你,敬你,心中却又畏你,而今有这机会,一叶轩山上有飞瀑从天来,堪为一景,不知道离将军可有兴趣一观?”

    离弃道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年少成名,曾自负蜀国文气七成在我的书生腐儒,笑一声,道:

    “自然可以。”

    那边刘陵走上前来的,仿佛要急着占些便宜般大声道:

    “勿要忘了我,勿要忘了我啊,哈哈,当时候和吴穹你说好要请我喝饱了山上的国士无双,有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把我扔下?!”

    江阳微笑,道:

    “若是先生有兴致,自然应该如此。”

    言罢轻轻拍了下江澜头顶,只是一如往常笑了笑,转身朝着一叶轩走去,江澜下意识要追去,离弃道随手一指,雷霆暴走,仿佛天雷爆射一般,在地面上勾勒出了一道肉眼可见,奔走不息的雷霆屏障。

    不曾言语,不曾说明,但是却已经让身后那些人知道,这已经是老一辈人的纠葛和故事,你们不需要参与其中。

    一叶轩今日弟子众多,皆持剑而立,人人皆为章左声一脉弟子,共有约五百人,其余弟子皆被囚禁,或是以种种理由离开宗门,但是即便是这些人,毕竟读过书中道理,在面对着往日和善,对他们都很好的江阳,几乎下意识朝着后面退开了一条道路,目光同剑锋一同偏开。

    这位轩主是真的待他们很好,无论是谁向他请教问题,都会很认真地向提问的人回答,若是不知道,也会说来日再寻些典籍给他解答,非常抱歉。

    所以即便是已经叛向章左声的五百名弟子,却也不愿意与江阳为敌,手中长剑剑锋低垂,任由那些混在其中的执事弟子低声命令,也不向前,只往两旁退让开了一条道路。

    江阳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仿佛往日那般,向着给自己让开道路的年轻书生弟子们微笑颔首。

    可是不片刻时间,山门下却又来了一行人。

    …………………………

    叶柱华被废去了一身武功,并被强行服下丹药,被留守在茶肆旁边的神武府弟子,夏侯家暗卫牢牢把手,纵然是其全盛时候,想要逃开都极为困难。

    茶肆上喝茶的熟客,早已经一个一个跑了干净,现在这茶肆中只剩下了看清局势,忧心忡忡的茶博士,以及一位今日方才过来饮茶的茶客。

    那位年纪虽然不小,风姿甚是儒雅,一头灰发,唯独两鬓纯白,看去便是极有学问的人,茶博士对其颇有好感,轻轻抿一口清茶,当年以一己之力联合六国逆向伐秦的纵横子苏谷眸子看向一叶轩,呢喃自语道:

    “离弃道,许久不见了。”

    “当年你欲杀我千百遍,而今却见面不相识……”

    他一手拂过鬓角白发,复杂笑道:

    “原来你我都老了。”

    江阳缓步往上走,每走过了一处,便说出这地方的典故经历,如数家珍一般,声音温和平缓,却让吴穹鼻子发酸,几乎潸然泪下,江阳此时气机已经溃散,却没有一个人拦在他前面,堪称长驱而直入。

    过去前面夫子殿,走过曲折回廊,周围有水汽升腾,千万倾水重重砸落了百丈以上山石落差,轰然声音仿佛雷鸣。

    在瀑布之前,又一块青石,石头上盘腿坐着一名中年儒生,和江阳不同,穿着青紫色长衫,贵气逼人,上面罩了一层白色纱层,不显累赘,却有几分飘逸之感,背对着众人,看向了飞流直下的瀑布,突然开口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师兄,你还是来了。”

    吴穹拳头攥紧,双目怒睁,江阳抬手阻拦他,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平静道:“你偷袭于我,当时翻坠山下,尚且未曾和你说得明白。”

    “你错了,师弟。”

    瀑布突然止住,千万倾沉重水流停在空中翻滚,那边中年儒生突然笑出声来,笑声越发大,突然化为了一声怒斥,道:“错的是谁?!”

    “家国大事,是谁,蒙受国君天子恩德!却不思报国?!是谁,和殿下情同手足,却连最后一面都不曾去见?!”

    “我错了?!哈哈哈,背信弃义,不忠不孝的人,分明是你!”

    “大蜀殿前诏侍翰林学士,江阳江文远!”

    气劲暴起,沉重的瀑布水流轰然砸落,直如闷雷暴起,亿万计水汽升腾而起,震得人耳轰鸣。

    …………………………

    “年长者有年长者的气魄和过去,这没问题,但是年少者也应该有年少者的桀骜,要不然的话,委实撑不住上一辈的东西,最起码,也要亲眼去看看。”

    夏侯轩站在了江澜的前面,轻声呢喃,更往前去,已经是一叶轩冲天而起的山门,先前那些弟子没能够阻拦住江阳四人,那些执事本就有些恼怒,现在才过去几人,却又来一拨儿,心中瞬间激怒。

    五百持剑弟子,结成了剑阵挡在了山门上。

    剑意冲天,有清气在上方浮动。

    剑阵是为,浩然正气。

    为首一人年有三十余岁,在山门中居要职,认得江南道高门子弟,一眼看到了其中的夏侯轩和被挡在了夏侯轩身后的江澜,心中微动,挣扎几番之后,刷得一声抬起右手来。

    身后剑阵随之而变化。

    剑气搅散了清气,化为凌冽剑意。

    可在此时,这位山门中颇有两分名望的人物突然看到了另外有一人走上前来,穿着一身布衣短打,若是生得俊朗,器宇不凡,便如夏侯轩那般,即便是只穿着一件寻常布衣,也能有十成十的风流气度。

    可是这人却只是面目憨厚,一眼便知是寒门子弟,背后甚至于还不伦不类背了把拿着蓝布包裹的竹伞,看上去叫人滑稽。

    那执事微一皱眉,夏侯轩身份了得,江南道江湖中人人皆知其受夏侯家重视,而今一叶轩无论如何算是风雨飘摇,悬而未定的局面,若非事情紧急,他亦是不愿意对夏侯轩出手。

    而江澜,谁人都知道江澜身份对于此时的章左声有多大的意义,他若是不小心伤得了些许,恐怕事情过后少不得苦头。

    当下目光落在那憨厚仆役身上,便打算要杀鸡儆猴,让那两人知难而退,虽如此,却也没曾放松了警惕,能面对着五百人剑阵而面无惧怕之色走来,不是憨傻之辈,便是胸有成竹。

    略一扬手,分出三十名弟子,组成剑阵模样,缓步而来。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筋脉当中,气机滚滚而动,看一眼这冲天而起的一叶轩山门,抬起右脚,稳稳踏前一步。

    一气呵成,贯昆仑。

    凝重气机滕然升起。

    奔向前来的剑士未能及时察觉,往前冲出数十步时候,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巨兽所冲撞,面色大变,瞬间七倒八歪,踉跄后退,手中之剑哐啷哐啷落了一地。

    王安风又上前一步。

    心无旁骛,气机毫无迟疑,越过一层关隘。

    肉眼可见的一圈气浪扩散。

    那名执事手中之剑,虽然远远比不上叶柱华手中名剑,却也并非寻常的千锻兵器,这一下竟然直接朝着后面弯折而去,执事心中一突,灌注内气令剑身笔直,心中惕醒,左右看了两眼,发现弟子竟然朝着后面慢慢退却。

    再往前看,这憨厚仆役神色平缓,气度非常,心中震动,隐隐升起了惧怕之心。

    可今日已经有一次失职,若是再将此人放入门中,到时候追究下来,那代价恐怕不是自己所能够承担的,一咬牙,怒呵道:

    “来者何人,来闯我一叶轩!”

    “还不速速退下?!”

    王安风仿若未闻,再往前一步,右脚在前,肩膀下沉,右手原本低垂,这一下顺势抬起,从容不迫,气凝如山。

    如昆仑山。

    下一刻,昆仑山倾倒而下。

    轰然气浪暴起,当先数名弟子口喷鲜血暴退,手中兵器尽数断折,周围弟子散开,手中兵器森锐,王安风站起身来,平视这些出身大派宗门的弟子。

    那执事已经心中惊部,怒喝道:

    “你究竟何人?!”

    王安风右手抬起,哗啦一下将背后紧紧缠绕起来的包裹取下,哗啦一声拄在身旁,回答道:

    “神武府,王安风。”

    执事微怔,脑海中思索着记忆中的大宗派和大世家,并无所获,直到他的记忆收回到了最近,才突然意识到了这六个子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意义,浑身冰凉。

    王安风左手负在背后,左手搭在了长条状包裹上,微一用力按下,只得听闻噗呲一声响,蓝布如同蝴蝶四散,露出了那一柄在江南道江湖中恶名铺天盖地的木剑,剑成八面,一侧有道门符箓,一侧是佛家箴言。

    那剑铮然长啸。

    他将手中剑抬起,自身气机借助战意节节攀升,终于和手中神兵联系在了一起,仿佛能够冲霄直上,短暂一窥那千山万水的风姿。

    他面对着前面五百名持剑弟子。

    他平视着五百名居高临下的剑士,平视这坐镇江湖一方的七宗之,平静道:

    “王安风要上山,你们挡不住。”

    亿万倾水量生生砸在了山石上,水花四溅,鸣声如雷。

    穿青紫色长袍的男子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曾经最是亲近的师兄,他比师兄小不少,自小是师兄教他道理经文,现在他对于这个温和甚至于老实窝囊的男人已经极为失望,道:

    “你仍觉得我错了?”

    他不知自嘲还是嘲讽江阳,笑了一声,道:

    “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被点破了年少时经历的江阳轻轻点头,道:

    “知道。”

    “你想要利用手中《天问》残卷,布阵阻隔大秦龙气,令本已经死去的西蜀国国运重起,重启战乱,定国运,只是未曾想你竟然如此心急,先对我下手。”

    章左声瞪大了眸子,不敢相信江阳竟然什么都知道,心中旋即便有火焰升腾,抬手指着天上穹顶,大声道:

    “那你觉得我为何错了?!”

    “我辈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看那书上道理,有两袖清风,为国为民,可你,于暴秦占我国土之后,你竟然如同那些不知感恩的寒门百姓一起,转投秦国麾下?!”

    “家国恩仇,数代书香世家,你竟然转眼即忘?”

    “你,该当死,该当身败名裂!”

    章左声已经咬牙切齿,双目怒睁,抬手一招,有一道流光自瀑布中飞出,落在了他手上,其中有道韵天成,他咬牙切齿看着前面的人,声音却突然没了那般激怒,自嘲道:

    “和你这叛国之人有甚说得?”

    江阳定了定神,平静道:

    “江阳固当背千百骂名。”

    “但是你仍旧是错。”

    章左声抬眸冷笑,道:“错?将死之人,你其说来,什么是对?!”

    江阳沉默。

    章左声自嘲道:“我竟曾以你为荣?却不知你这位‘两朝忠臣’收了些什么报酬?”

    江阳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师弟,突然轻声开口,说的却是无关家国的事情,他说:

    “师弟,你记得我们山门下面,有一坐茶肆吗?”

    “那里的老人当年曾经卖给我许多书,说家境衰落,家中孩子才出生,他给那女孩儿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换作乐平,是娶了长乐平安的意思,他说经历了战乱,能让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平平安安出嫁,便是最好。”

    章左声冷笑不言。

    江阳自顾自说道:“天京城豆花是天下一绝,哪里有个小姑娘,当然现在可能已经嫁做人妇了,当年做的豆花是真的好吃,有吴楚味,我曾去天京城走过,每次一定要吃两碗,去的时候吃一碗,走的时候吃一碗。”

    “江柳城有个很喜欢夜间练嗓的少年,说他想要成了天底下第一乐家,曾经还给夜间巡视的衙役找了不止一次的麻烦,也曾经把打更的更夫吓得半死,他告诉我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淤青。”

    “每年北地都能收到许多来自中原各地的信笺,然后再写回信,我当年去过扶风灯会,是一等一繁华热闹的场景,少年们笑起来,你顺着道路一直走,每次在坊内有一户人家,卖灯,扎得并不如何好,却总是第一个卖光的。”

    “她每年都能收到来自北疆的好多家信,一封一封攒好,当做最好的宝物,但是我却听军汉说,她男人已经死在了匈奴捕鹰手的一次袭击中,信笺是活着的同袍代写的。”

    “一个死了便换一个,他们说人活着要有盼头才行。”

    这些散乱得一塌糊涂的故事,离弃道神色却变得沉默郑重,双眼里有异样的神采,章左声听出了那种沉重的味道,却冷漠道:

    “这便是你想出来的理由?!简直不值一驳!”

    他握紧了手中的天问残卷,气机绵延,仿佛钱塘江一线潮般汹涌滚动,竟然生出雷霆鸣啸,冷喝道:

    “今日既然来了,便留在这里罢!”

    “我会让你活着,等到我连纵各国,大蜀重立的时候,再拿你祭鼎!”

    江阳平静道:“秦国兵强马壮,你们不是对手。”

    章左声冷笑道:

    “江湖便是最好的制衡,不试试,如何知道?”

    “何况天下不止秦一国。”

    离弃道嘴角浮现一丝狞笑,眼有戾气,而江阳第一次浮现出怒意,踏前一步,高声道:

    “你竟如此执迷不悟!”

    章左声怒答:

    “为国为君,何曾为不误执迷?!”

    “我辈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理所当然,天问中有天机一缕,今日便让你亲眼看看,何为天地之造化!”

    沛然气机压下,离弃道狞笑便要出手,不曾想那修为尽散的江阳却踏前一步,仿佛撞到天问气机上,一身灰衣瞬间染血,却不知道怎得竟然撑住了天机压制,昂然怒声:

    “那死伤百姓,又如何?!”

    “七国之战,青壮损伤,二十年不曾尽数恢复元气,我等未能平定已是愧国,你等又掀战乱,是想要损耗尽我中原气运,将天下元气拼杀干净吗?!”

    章左声因为未能瞬间制服江阳而有激怒,道:“不过区区寒门百姓,不通文法道理,何足道哉?!”

    “放肆!!”

    江阳染血,平素温和,此时却已是怒发冲冠,气魄之盛,竟然不逊于章左声,怒道:“夫子曾言有教无类,你读书,读得什么书?!”

    章左声冷声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为夫子之言!”

    江阳突然放声大笑,怒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言民若可行,任其自有,不可,则教其开智,使其明白世事,你行走天下,竟然是将经史子集扔到狗身上了?!”

    “你说修身齐家治国,可知家国后面还有天下二字!”

    “七国内乱,曾引得匈奴入我中原,屠戮甚众,而今天下元气未复,你等作此行为,内耗拼杀,莫不是要让铁蹄南下,让我中原百姓尽胡服北冠?!”

    “我江文远,宁可背负那天下不屑,身死之后,万世骂名,不愿做你们那等所谓忠臣之事!”

    气魄越盛,章左声咬牙压制,道:

    “此为天机。”

    江阳双目泣血,怡然不惧,大笑道:

    “区区天地之力,岂能与我人心道理相比,你竟不知人众胜天的道理?!”

    章左声感受到明明被废去气机,却难以压制的感觉,道:

    “我是为了陛下和社稷,若非你认为陛下还比不得那些泥腿子?!”

    江阳开口,大声道:

    “不错!”

    “有教无类,我辈儒家,唯愿天下人人读书,无有门户之见!唯愿人人识得道理!”

    “我儒家惟愿这天下,人人如龙!”

    气机尽散,声若洪钟。

    天问光华内敛。

    天京城中,皇城库房当中藏着诸般宝物,但是天下名剑却终究缺位一柄,那一柄是千三百年前,儒家夫子行走天下所配的长剑,虽然只是寻常凡铁,可跟随夫子许久,早已经通灵。

    而今却在太学之中,为三百人世家子所瞻仰。

    这一日,长剑陡然清鸣。

    脱匣而出。

    茶肆中,众人抬头看着突然涌动的天地气象,神色有所变化,茶博士却没能出去看,因为那个新来的茶客唤他来添水,他对于有学识之人,天生便有好感,便也殷勤给加了水。

    那双鬓斑白的文士饮一口茶,微笑赞叹一声,然后双目看着远处一叶轩,叹息一身,道:

    “读书人啊……”

    “天下太多人读书读出了钻营度世的学问和手段,可先辈的道理却没能读出来,读出来的却又不能相信,信了难能持之以恒,呵,数来数去,偏生是一些腐儒最多意气。”

    那茶博士听得了这话,忍不住道:

    “先生这话,说得有些没道理……”

    苏谷微笑道:

    “怎得就没有道理了?那些朝堂上披着衣服,慷慨激扬自以为两袖清风便可以济水火的儒生,也没什么本事了,都是书读得太多,读出了趋利避害,活稀泥功夫天下第一流。”

    茶博士一怔,觉得这话似乎有些道理,却又强自说道:

    “那这般说,往后一代代书自然越来越多,难不成没了书生意气不成?这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曾经纵横六国的大辩士不言,以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道:“先为蜀国殚精竭虑,生死不退,未能力挽狂澜之后,天下大定,却自束锋芒,不肯呼应余党,反定乱处,呵……”

    “腐儒,腐儒。”

    “宁愿生时被辱没,死后负骂名,好一个书生意气,好一个家国天下。”

    茶博士没能听得清楚,好奇开口道:

    “客人?”

    苏谷回过神来,微笑摇头,道:

    “将来之事情,又有谁知道,可能罢。”

    “店家所说,也确有道理,虽然有那些许钻营之辈为多,可是天下间出了大祸的时候,站出来的从来都是读书人,为民请命,为国脊梁,哪怕身死在后。”

    “这般多的傻子,终究是有……”

    “代代都有。”

    这话茶博士喜欢,笑道:

    “是这个理。”

    苏谷呢喃道:

    “只多钻营,终究读不懂文字下的道理,读不出真正的意气,到时候,读的书再多,已经称呼不得读书人三字了,将来之世,怕多是如此读书人。”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向了一叶轩的方向,然后闭上了眼睛,自语道:

    “所以生在这个时代却是最好。”

    “至少……还有那书生意气可堪一看。”

    他饮下茶水,天地清明有一剑破三万里江山而来。

    方圆百里,方圆千里,乃至万里,有一言通传。

    江阳持剑,生机将散,却平静下来,看着自己的师弟,一如当年方才入了儒门的时候,在师父的背后朝着那位和善老人的画像俯首行礼。

    他右手持剑,八面剑,君子守方正,敬四方,左手抬起,正了正自己的竹冠,一丝不苟。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修身。

    齐家。

    治国。

    平天下。

    我辈书生,岂惧天下谤?

    PS:今日更新奉上……足足一万字巨章,码字筋疲力尽,大家伙儿也知道我是个手残,已经尽力而为了。

    我死了,差不多,得要请个假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