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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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丰儿找到机会跑了。

    逃离那些莫名其妙的大人、沉重艰难的功课,那种种复杂纠结的关系,那座悲情却骄傲的孤寨。

    他们说,他那素未谋面的爹爹是个英雄。

    他们说,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哥是个将才。

    他们要他接续他们的壮志未酬,他得继承爹爹的身分与大哥的名。

    “主子,你在那儿?”呼喊由远而近。

    来了!丰儿缩了缩,浓密大树藏起他小小身影。

    “主子,出来吧,属下有愧,已自请严惩了。”说话的武师父少了一只胳臂,脸色惨白,伤处兀自滴血。

    “主子受了什么委屈?跟师娘说,让文师父替你作主”温雅俊逸正值壮年的文师父竟一夜华发,眼眶泛红,跟在身边哭着的文师娘亦血丝狰狰。

    “主子饿了吧?镜鎏这儿有热腾腾的糕饼喔!”

    “丰儿,别躲了,”太叔公第一次这般唤他:“以后便按时让你跟你娘见面好么,你娘惦着你,都哭晕好几回了。”

    “主子,咱得听您啊!”“主子,复国的希望全在您啊!”“主子,咱寨里的一代血仇得靠您报啊!”“主子,我父我夫我子全随您爹爹哥哥去了呐!”

    “主子呀”

    “主啊”男女老少,几乎他认识的人全放下工作出来寻他。

    全变了一个人,呼天抢地,像失了魂。

    “不要!”丰儿心里抗拒,抱住头,瑟瑟缩着。“我只要跟娘好好过日子,我只要好好孝顺娘疼娘,其他什么都不要”

    “儿啊!”是娘!他看见娘了!被人搀了来,还有自小最疼他的居明叔叔。

    可,为什么他们要绑着他,还打了他?!居明叔叔虽是外国人,可从来就好生照顾他和娘,比爹爹哥哥还亲呀!

    “丰儿,说不过、咱说不过的,”娘看不见他,对着苍天踉跄身子。“你得出来证明你是你爹的孩子,帮娘证明你是你爹的孩子,你是你狠心爹爹留在世上的最后骨肉,你是为娘这生清白的唯一希望呐!”

    碰

    她摔下床。

    “任家酒肆”的客房她睡不惯,梦境里净跟着丰儿遭遇哭。

    呜,光想还是难过,丰儿好可怜,连他最爱的娘亲都只记得跟他要东西。

    “菂菂,我进来啰!”望江关推门而入,手上一盆凉水,见她连人带被蚕蛹般坐跌地上,不觉好笑。

    她没反应,恍惚看望四周。

    敝了,明明记得自己是黄昏时给望江关送来换洗衣物,正巧头人会议休息用膳,她也凑热闹喝了两杯然后唔,头好痛,窗外怎么变作白日了?

    “知道宿醉难过了吧,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乱喝酒!”望江关笑说,见她呆滞,脸面涕泪纵横,干脆扭了布巾送上。“算算时间你也该醒了,喏,自己擦擦。”

    早习惯她换床便睡梦不靖,心疼归心疼,并未多问。

    “你帮我擦。”她忽然伸手,望江关没有防备,整个人给拉着也靠跌床沿,与她面对面坐着。

    瞧他,眉头蹙得老紧,每回来“任家酒肆”开会都这样。

    而且在外人面前就摆出一副不亲不即的爹爹威严,像方才,进门还先扣问,她身上哪一处他没看过,迂腐!

    “菂菂”他知她心,格外无奈。

    但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同她干净,他任她,却由不得自己。

    “好嘛好嘛,这寨里就属主子最大,拗不过你!”她嚷嚷,接过湿巾,摊开,却一古脑往望江关脸上张来。

    “呃”没料到她有此一着,整个愣住。

    “别动,闭上眼睛歇歇,”小手轻隔方巾熨贴“现在你的世界再大也不过这份凉意,其他别想。”

    盛夏褥暑,窗外唧唧。

    “你啊,真是被宠坏了。”他的声音埋在布里,含糊不清。

    胸口却暖暖地,一股脑全往脸冲,对着凉巾正好。

    她吐舌,想起前两天才学会的一句谚语。

    叫对了!

    “作贼的喊抓贼”

    唔,可以这么用吗?算了,只要能让他暂时放松便好“云表姨,这酒真能帮你多赚钱吗?”

    午饭过后,任云娘留她作伴,反正家中无事,她也乐得待着与望江关近些。

    “我那贼表弟跟你说了啥?”任云娘斜睨她,还好不带火气。

    有回她为了夫婿潭十洲跑来找望江关吵架,怪怪,她颇庆幸那时正厅还维持议堂用途,所以只有简单炕阶没有家具,告大娘还在一旁闲说风凉,嘀咕这恐怖女人还是外嫁番蛮好。

    “唔,没什么啊,就说这酒特佳,而且廉价供应,教你“任家酒肆”生意越做越大,旅店、山海接驳、票号最近连海上护镖的生意都兜了来。”她只转述望江关话里一半,而且加油添醋哄任云娘开心。

    事实上,望江关说的是“平常给你喝的是对过水的茅梨酒,性和、酸甜,尤其安神补气;这任家特制的留人醉可是云姐制来诳生意的,初喝只觉满口留香,未即两巡,待后劲上冲,就非得往“任家客栈”缴钱留宿不可!”

    任云娘淡淡一笑,携了她手步出酒窖,随即更往地下深入,沁凉舒服袭来。

    “贼表弟命变好了,收了你这知心女娃当家人。”说话间,任云娘打开冰窖。

    “云表姨,”她不自觉甩开她手,问了许久以来便想不清的困惑:“为什么你都要叫望呃叫爹爹“贼表弟”啊?”

    最初语言不通乱猜,还以为那是望江关的别名,后来慢慢懂了,又发现望江关和任云娘关系微妙,吵归吵,每回头人会议前总还是私下互访,和潭十洲、任疏狂四人沙盘推演,会议间便作戏讲着事先说好那套。

    “和你一样,不习惯啰”任云娘笑说,凿了一块清冰,分了一半给她。“我打小就和他不亲,甚至还有些恨他。”

    “啊?!”冰块含在嘴里,酸凉的却是心。

    “也或许,不该说是恨他吧,我恨的是那些让我娘郁闷半生的人。”锉锉,任云娘继续凿弄冰砖。

    锵锵锵锵

    “你大概不知道,以前望家寨不但没有下村,就连南村,也只有一些不成组织的西岛流民,遭海难来的,船身受损严重却苦无材料修补,而且被上村那些望家长老们当作化外之人,连以燕窝、海豹皮交换日用品都要被限制再三。”

    任云娘凿完需要用的冰,两人却都没有移步的打算,上头炎热,又得对着一屋子火气忒大的头人装笑卖傻,她早年是为了夫婿讨爹亲欢心这才次次作陪,近来望家寨逐步扩张海上势力,熟知远洋海域的潭十洲也因而愈显重要;四个月前,下村正式由上村分划,头人会议仅以对半比例,却碍于下村村人加外来客商全港罢市请命,这才逼着长老做出裁决,正式委派潭十洲出任下村头人。

    “然后呢?”她问,任云娘讲故事比告大娘她们好听多了,该骂就骂、该贬就贬,传出去也不怕人知道,她喜欢这般干脆爽脱,多希望望江关身边都是这种人。

    “然后然后有年夏天,海上忽有飓风来袭,刚刚才迁到渔村的望家长妻们不明海象还糊涂出海,结”瞥见她一脸专注,任云娘自打嘴巴。“哎呀,我都忘了你才刚来两年,这些陈年旧事你该是不懂的。”

    她没说其实望江关平时已为她讲述不少,只静静听着。

    同样事情由任云娘讲出来会有不同心思,因为这样,她也了解望江关更多。

    最早最早,望国遗民刚刚定居有无湾的时候,望家寨只有上村,不,那时该叫“主村”以望江关现在所住的主屋为中心,村民们或是牧马或是种粟,近山地方亦辛苦开垦,从苗人那学来筑渠植茶技术,间或点缀果蔬棉麻,一切以自给营生为目的,就连婚姻,也是几家大姓长年互婚,尤其排拒异族。

    后来,悲剧发生了,村里出生许多像天缺般的畸形儿,有的肢体不全、有的早夭,原本便因人口有限而发展有限的望家寨突临灭族厄运,大伙都慌了。

    那时候,掌政主子是望江关的父亲,二十初头,英风飒爽,在族人心中是个天神般的英雄人物,他亲拟“望大苗小”政策,并且率先向白苗族下聘结亲,将结襟多年感情甚笃的妻子送往当时还荒芜人烟的海边地

    渐渐,望家寨里异族样貌的人口越盛。

    渐渐,远离主村徒有名分的望家姑娘越多。

    渐渐,主村里由苗妾孕育的长子一个个出生并由律法命令元配收养。

    渐渐,海边地聚集成村

    以望江关的母亲为首,一个个要不变成背海望山的女人,就是得冒着私通罪名与邻近的西岛男人交好。

    “像我娘,成婚不到三日,便清清白白被送往渔村,还来不及搞清楚婚姻是怎么回事,主村那便送来个早在成婚前便暗结珠胎的苗子,”任云娘语气不爽,忿怨已久。“所以我从来便不去问我亲爹是谁,到宁愿真是现在的爹,也不知那贼表弟的爹爹是歪了心肺还是短了肝肠,竟想出这等对策。”

    她看着,脑中忽地想起望江关谈起这件事的表情,淡淡地,似有困惑,却有更多哀伤。

    “有时我站在这屋里,看着我爹娘牌位,看着这屋里该是他们新婚燕尔便未更动的摆设,”他惨笑:“我真不懂,即使那是通疏事理解决问题的好策,为何我爹可以这般不近人情地推行出来”

    纳白苗为妾,是为殷实人口;远元配离村,是为杜绝情欲;离苗母亲儿,是为巩固长妻;粗看来高明有序的谋略,却是一桩桩凄惨悲凉的家族闇秘贯彻而成。

    应得感情的就少了名分,该有名分的便求不到知心,一切由鼓动的公议作定,抗议不行。

    “呵,瞧我,老跟你说这些。”任云娘忽然摇头,自顾自笑了。“你年纪还小,一定不明白我娘她们这些上一代女人幽怨什么,总之,后来繁衍出来的问题越来越多,西岛来的移民也渐渐在这村寨发挥作用,长老们不再禁止族女外婚,也才有现在的南村和渔村。”

    “我懂,而且人不小了,”她听着,心底应道:“下月便满十七,才不是你们见到的小表样子。”

    毁容丹仍是持续丑化她外型,两年来不长个子不更新肤不长肉,天缺特地由海外寄回的美容圣品,什么珍珠粉白芷膏火山泥珠兰香,用在她身上直成左近笑柄,连带坏了不少海外商人的生意。

    没留心她黯然表情,任云娘匆匆结束故事,擦摩身子站起:“走吧,这里越坐越冷,十洲他们还等着冰糖莲子当点心呢!”

    仓皇跟从,任云娘人高马大,加以应酬成习,经常走快了却不自觉。

    “等、等等,云表姨,”她微喘,仍不放弃:“你还没告诉我为啥后来便不恨爹爹了”

    犹自坚持,只要关于他的事情,她从不轻言放弃。

    傍晚,姨甥俩闲坐院落,对着桌面纸样吱吱喳喳。

    “菂菂?”望江关自从早上步入议堂后第一次走出,忽见她格外诧异。“不是说吃完午饭便要回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不自觉目光放柔,嘴角浮出笑意。

    “是我留她的,”任云娘看在眼里,让了座边走边说:“小丫头点子特多,每回我要给十洲裁新衣,找她商量准没错。”

    她吐舌,都是打小从梦里看来的,哪来什么点子。

    “又是梦?”操着南海口音的潭十洲听着听着好玩笑了。“上回你给天缺的信里也这么说,结果让咱们找到一条新航道,天缺乐得直说你是他幸运女神。”

    发窘,天缺信里写的恶心话她从不转给望江关听的,现在,潭十洲却当着众人面前讲了出来。

    望江关看着她的眼神也闪烁闪烁颇怪异

    啊,真想挖个地洞,把天缺那家伙抓来活埋!

    “对了,你们突然散会,是讨论完了,还是”任云娘问道,为她解围。

    “太叔公消渴症发作,暂时休息。”望江关无奈回答,和潭十洲一同叹气。

    他是医者,自然明白那症状间有几分真假。

    可惜了,本来会堂间已逐步凝聚共识,这下教望太公霍地打断,晚点儿重议又得起头再来。

    “那我也该去监督酒饭了,”任云娘聪慧巧捷,一听便明。“晚上我让人新开两坛新酿,桌椅搬到这院落来,今夜大潮,头人们吹风望月,或许更方便包容商量,事情也就容易解决了谈笑间用兵,这招不是表弟你的绝学吗?”她暗激,自有使力方法。

    就像她早先对菂菂说的,她越明白望江关,便越敬他耐心隐忍。

    一件事结了十七八个结便硬是循着十七八个解法见招拆招,断不会胡来粗鲁、直拿把剪子蛮绞,摔成遗憾。

    “多谢云姐,辛苦你们了。”望江关拱手致意,目送二人离去。

    她在他身后瞅着,耳边萦萦绕着任云娘下午的话

    “表弟这人,心是豆腐做的,却装在铁打的意志里,明明生来不带企图,倒也搅进这复杂莫名的望家寨,虚虚实实编派设计了一辈子。”

    忽然好忌妒那些占了他全副时间与精力的懵懂村人。

    硬教他与她,有家不得从容归。

    头人会议数日未决,为的便是西南海新大陆是否停止探勘一案。

    此乃望江关与潭十洲等人近年合作力促之事,不过事情却要从上一代说起。

    自二十多年前望家本族终于接纳西岛移民,允其与族内女子通婚、正式在南村落户后,原本据内陆为国的望家便渐渐从西岛人学得造船技术,利用有无湾西侧的峦山老林,有模有样发展了一只海军,预备他日再启复国战事,望家寨可由海陆双向夹击东霖大陆,胜算多些。

    但,军事武备毕竟是件劳民伤财、难以马上回收之事,加上天不时地不利,北方西极、东霖与北鹰三国鼎立、平衡微妙,望家寨左等右等苦无机会,更怕形迹太漏重蹈望江关父亲那代惨事,教东霖发现望国未灭,勾搭白苗整军而来

    历久,族人对这只年年耗费甚大却百无一用的海军渐起质疑,就连将士本身,也因只能纸上谈兵而士气低落;这是望江关十五岁主政时碰到的第一件大事,也是就此改变望家寨历史的一个关口。

    “你不知道,主子那时可厉害着,年纪轻轻却力排众议,坚持留下咱们弟兄耗费无数心血才建立起来的船只和海港,还主张让兵将平时操练、遇季节风便以军舰保护西岛人出海贸易,说来算是军费自筹,却也渐渐让咱学了一身实用本领,所以现在”风微暖,说话人爽快拍肚,话间自我解嘲:“望家寨反没有真正海士,全是买空卖空运来转去的奸商!”

    据说他是望家寨第一代海军总领,现在横看竖看,倒真跟下村酒肆里那些行商大贾没啥两样。

    “海叔莫谦,菂菂这丫头心眼特实,你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到时真看轻大伙十年来海路探勘的艰辛,江关担待不起。”

    “看轻?”海叔嗤笑:“说到底,最看轻咱的还不是本家那些牧马人,也不想想这些年是谁拼死拼活,风间雨里,硬是在南海商线“西岛联盟”黄屿、秉辰两大势力间杀出血路,这才牵成寨内与白苗地方的茶海贸易”

    “海叔辛苦,明眼人都知道的!”望江关打断,此处离岸未远,望太公一行还在港口目送,海叔声音过大了。

    “啐,可偏偏这寨里许多瞎子!”海叔忿忿,格开望江关搭来的手:“主子,你且让我说,老子我呕了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反正这趟说不定便是咱探勘队最后一次出海,就让老子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个过瘾!”

    望江关无奈,只好陪着老人家骂起自家祖宗。

    日前,三大长老由望太公与钿钿以二敌一领了头人会议作下决定,认为近来南海商贸繁荣,加上即将与西岛玄玥结盟,望家寨内外稳定,发展有余,新大陆探勘没有立即必要,宜予暂停。

    “操,难道真得等没地种没屋住的时候再人人跳海吗!”海叔口出秽言,望江关也不得不跟上两句。

    她淡笑看水,心知望江关在人前便得八面玲珑,官腔官样,十句有过半是虚,虚里又不能辱没诚意。

    难呀难,她连讨好身边几个关系人都有时嫌累,更何况他得讨好全世界人。

    默默聆听,晨风间尽是海叔与望江关的感慨对话。

    朝阳迸射出山;有无湾上,津渡渐远,舢舨渐近大船。

    海上历月,她却泰半昏迷。

    “别睡了,菂菂!”望江关摇着,轻拍她颊。

    唔她不依,翻了身续装睡沈。

    “我说醒来,”他坚持,将她抱立坐起,不客气将她眼睑扒开。“再睡又要病了!傍我起来!”

    “让我睡嘛,说不定一会儿便梦到了!”她撒娇,软绵绵倒向他身,咕咕哝哝,真好像万般困倦。

    事实上她已经躺得骨酸肉疼,没头晕也的确眼光涣散了

    咚。咚。望江关大步迈开,拖着她往甲板上走去。

    好、好冷!他存心要冻醒她,连披风都不给她拿。

    “醒了吧?”看她哆嗦,望江关解开外衣,递来。

    她接过却嫌过大,从头包到脚还拖着地上几寸。

    “你不冷?”挨在他身边,也是对着海上看,天气阴霾,波涛间黯淡灰沈。

    “不,气闷,吹点风好”望江关应着,长长一叹。

    “咦,这船上怎么都没人了呐?”她再问。

    罢才行来匆匆没注意,现在留心,忽然发现整艘大船就剩他俩,原来包括潭十洲、任云娘、天缺等数十海上老手全不见了。

    “归期将届,大伙能抢多少时间便是多少,不管结果如何,总是力尽人事,其他看天”望江关淡说,眉心却不曾缓解。

    海鹥凄啼,远方低云雷生。

    “对不起”她明白,幽幽轻叹。

    “不干你事。”拍拍她头,没了外人,他向来便对她亲匿自在些。

    “如果,我能像上回帮天缺那样,也梦到大家要找的小岛就好了”好难过,亦是不甘。

    据说新大陆早早发现,而且近年与西岛、南海合作已完成泰半调查,不过探勘队惯来行经的海道却是凶险异常,不利经常船运。

    而潭十洲年轻时曾以南海俗谚配合自绘图卷,偶然间找到一条便道,孰料回程却遽遭风浪,资料尽失,记忆中只知有座指向小岛,遍地星状白沙,岩石错综,节理模糊那面对着的,便是新大陆方向。

    可近年探勘队或是由望家寨出港,或是由新大陆折向回航,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条便道,一次一次,倒造成不少人船两失的家庭悲剧,于是引起族间议论,原本不管海事的内陆头人与望苗长老这才对探勘一事注意起来。

    “我我再努力睡睡”她也想帮他到底,也是尽人事。

    “不用了!”他出手,正好抓住她因急奔而被长衣绊跌的身子。

    “呜”撞进他怀,为他哽咽。

    什么天赋异能嘛,需要用到却老是无从施力,她恨死自己!

    “别哭,该说抱歉的是我,”望江关轻抚她发,无限温柔:“是我不好,漏了这分侥幸心思让你察觉,累得你头一回上船,却连这天高海阔都没好好瞧瞧”他是明白她的,老为他一心执着。

    她摇头,用力摇头。

    不奢望高远宽阔,从来,她便耽于小小一隅。

    “傻菂菂,你总是全力助我,怎么没想过我所作所为到底对是不对也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他忽然无限凄惘,连声音都飘然涣散。

    “为什么这么说?”她抬头看他。

    霍地发现,他想做的事,她不觉便习惯不问理由了。

    “将近两百年前,日暮穷途有心无力的望国突遭东夷霖族入侵,京城破灭,皇帝携子出奔”

    她听了想笑,怎么历史上每家皇帝都做同样浑事?

    血脉呀血脉,那到底是啥东西?

    可,望江关的表情让她无从轻松。没见过他如此困乱,她欲懂,更想解忧。

    “其实东霖原本也无力统治整个望国,所以只象征性占了首都“江关””

    “啊!”她惊叫。

    “对,那是我的名字,”望江关苦笑。

    或者说,是他继承了死去大哥、也就是铮铮生父的名字。

    “可是望国臣民却激烈反抗,东霖与望族两败俱伤,江关城也因而血流成河、几成鬼域,”望江关说着故事,眼色淡淡悲悯。“此后几十年,东霖励精图治羽翼渐丰,对一直力图复国的望族终于痛下杀手,以“贼”名力剿”

    她注意望江关只称望国,不像望太公他们老是“我大望、我大望”喳呼一通。

    “总之,从此望国便由几支死忠臣族护着王室血脉一路南逃,又为了土地、水源、贸易或交通等问题一路争战,从东霖边境穿越白苗村寨,最后,才在一百多年前来到有无湾。”

    她不觉便松了一口气,来到有无湾便好些了吧,听起来望国足足与人打了快一百年的架,怪不得至今仍规定男儿人人习武,女子亦须粗懂医理、包扎搬运。

    “因为白苗忌海,有无湾一开始是无人地带,望族很容易便定居下来,努力发展数十年,总算在我父亲那代小有成绩,不过也因通婚、土地,以及百年来种种仇恨,终于在我四岁那年,双方爆发“望苗大战””

    望江关远远看海,长吁短叹。

    “那一战牵涉着东霖势力,死伤非同小可,望家寨几乎死去泰半男人,能留下都是武艺特高,要不就是当年被留在寨中保卫妇儿的后援人力,后来”

    “后来就轮你上场了,是不?”她懂了,总算能将来龙去脉慢慢接上。

    不过,这一切跟他做对做错有啥关系啊?

    他轻哂,仰天凝望。“我从小便给所有人教,什么都得学,那一代人重温国破家亡的恶梦,很多事情的看法会跟后来出生或外地来的人不同。”

    譬如望太公或钿钿对不,听说望太公是因天生足疾而没机会上战场,钿钿则新婚未几便没了夫婿。

    唉,怪不得他做得特累,根本就是收拾人家摔烂的摊子,可偏偏老有人昧于时局、硬搬砖头砸自己的脚

    轰隆不远处怒潮滔天,看是有海上暴雨形成,就连这巨吨大船都渐渐晃起。

    但,那些分批出寻的小船却一个个至今未归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该做人家怎样的主子,”乌云飘来,雨滴豆大打下,望江关却浑然未觉。“止战或好杀都不免兵祸连结,殃及后来,又是一代无辜。”

    “所以,你才想把望家寨的人疏得远远,到一个全新地方?”她顿悟,张了披在身上的外衣抱住他。

    “不,别把我想得这么伟大。”轻轻推开,望江关步往甲板高处。

    “在走到这一步之前,我也不知自己是这样走的,这些年做了许多,也没做许多呵”激浪打来,他躲也不躲。“之前没告诉你,东霖、西极与西岛三国战事若非由我搭线,不会这般顺利,甚至连当年那教妲己变出来驮你逃走的大鹏鸟,或许都该算作死于我和天阔联手。”

    风张狂,却狰狞不过他自厌自恶的心。

    一步一迈,离海愈近

    “望江关”她喊他,声音却碎落两间。

    船身一个摇晃,她脚下湿漉,滑跌离他更远。“哇啊!”她让一击差点正劈船桅的雷电差点吓傻,又担心望江关情况,挣扎爬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之前是谁教她没想清便不得好死的?如果他便这么莫名其妙葬生海间,独留她糊涂尘世岂不笑煞旁人。

    再说

    “喂,我不怪你毁我城国,”反正她从来也未曾熟识。“可是你答应作我家人,而且给我好多”她哽咽,总算捉住他袖。

    “菂菂?”感觉身后紧实,望江关回了神。

    风强两急,小小身子很是用力圈环住他,硬撑不放。

    “这、这是怎么回事?”潭十洲夫妇由后舱登船,远远看到这幕。

    “别忙。”任云娘阻止他动作,两人闪进舵舱,掌舵欲往邻近浮岛接应他人。

    飘摇渐离,海上风暴本是忽来即走。

    “菂菂,”望江关轻唤;看不见她,却知她仍害怕:“下次”

    “下次你别这样了!”她抢话,止不住哆嗦,牙关咯咯作响。“要不等我学好游水再跳,至少我还可以拚着救你。”

    “菂菂”真被感动,暖意涌上心头,虽然他从没打算寻死,方才那点风浪,对他这打小站桩立睡之人也不过寻常颠仆。“我”

    “我、我想起来了!”二次打断,忽然她又叫又笑,指着远方那处渐行渐远的风团嚷嚷。

    “快,跟着那雷电走!”她高喊,放了他跌跌撞撞直奔舵舱。“我梦过,真的,还有会跟船舰比快的大鱼,好多好多,一只跳的比一只高”

    “是海豚!”潭十洲眼睛一亮:“对,那岛有海豚栖息!”

    雨过天青,真像梦境。

    众人身上犹湿,踩在脚下的粗糙颗粒却提醒人在现实。

    “真是星状结体!”海叔轻掬一捧,颤抖不能自己。

    去夏,他两儿一孙为探这岛命丧幽冥;今秋,是否老天垂怜,让他为多年来前仆后继无惧生死的亲友弟兄见证这所费不虚?

    碰

    巨岩另侧,是前去查验的潭十洲夫妇与天缺;烟火是预定信号,若连击两盏,便代表

    碰

    “找到了!”众人欢腾,是喜,是泪。

    是得偿夙愿,亦匍匐感激。

    “主子万岁!”

    “菂菂姑娘万岁!”她被抬起,像米袋般丢上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