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小说网 > 血堡 > 第十三章警柬

第十三章警柬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司徒烈回到了西大街的兴隆老栈。

    他,司徒烈,躺在床上默默地想道:“姓孙的这家伙,好色又贪财,加以生性卑劣,口德毫无,如今他受到一点普通的皮肉之苦,实在太便宜他了。想不到竟有这等巧事,他居然要去长白行镖!嘿,小爷不整他个落花流水,他还以为苍天无眼!”

    天,渐渐黑下来了。

    司徒烈点头止住进房点灯的店伙,塞给他一块两钱来重的碎银,吩咐道:“伙计,明天替我准备一点好酒,不够尽管来向我拿。

    客栈伙计,最大的出息便是替客人代办酒菜或者代购应用什物,从中捞一把,那时候,钱值钱,一担谷,不过钱把银子,二钱银子,是个不小的数目,足够办两席上等酒席而有余,而现在,客人只吩咐准备一个人的酒,就是再配上四色佳肴,也还可以大赚特赚,像司徒烈这等豪阔的出手,店伙哪有不喜逐颜开之理?

    司徒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当然有他的某种道理。

    就在店伙躬身又作揖,用一种明显得令人一望即知他将在银子上动非分之想的态度,向司徒烈献了十七八个殷勤而预备转身开步的时候,司徒烈又含笑点点头道:

    “伙计,你忙不?”

    “不忙,不忙。”

    “坐下吧,伙计。”

    “好好好。”

    “我问你,伙计,听说刚卸任的督抚吴大人的妻妾很多是不是?”

    “唔,多极了,大概连妻带妾,总有十七八个之多呢!”

    “哦?”“色鬼!”

    “钱也不少吧?”

    “吸血虫。”

    “他老人家是我的一个远亲。”

    店伙脸色大变,忙朝自己手中那块尚未来得及揣入怀中的银子瞥了一眼,吃吃地道:“色鬼,吸血虫都是川中那些没有天良的人加在他老人家身上的称呼,简直是胡说八道!依小的看来,小的可以发誓,小的是在凭天良说话,他老人家,嘿,真是可敬极了,长川十来年,为两川生民,造福无算。当然喽,像他老人家那等高官大位,不多讨几房娘娘,怎能显示他老人家的身份?相公,您说可是?”

    “伙计,你说得对。”

    店伙高兴了。

    他安心地将那块银子悄悄塞入怀中。

    司徒烈在心底叹道:“人心如此,又奈世道何?”

    “相公,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明天我想去拜望他老人家,只是不晓得他老人家卸任后住在什么地方,伙计,你知道不知道?”

    “相公从哪儿来?”

    “汉中。”

    “噢,这就难怪了。”店伙道:“他老人家据说尚在府衙中呢!”

    “哦?”“新任督抚刚刚接篆视事,家小尚未搬来,而吴大人据说三两天内就将回里纳福,所以,吴大人仍住在府衙中,新任则在府行中随便分住了一间,府衙那么宽广,个把人的事还不是易办之至。”

    “是的,府衙仍在?”

    “是的,府衙仍在成都府子城太元楼旁,老地方。”

    “谢谢你了,伙计。我明天有事,今晚要早点睡,没有喊你,别到我这儿来,好,你走吧。”

    初更起,西阳镇西大街兴隆老栈的后院中,一抹淡淡的人影,悄然腾起,悄然而没。

    成都府,距西阳镇仅有廿五里之遥。

    二更方尽,成都府城中,唐于符三年,西川统帅高骄所筑的南门太元楼旁,两川督抚街中,司徒烈轻巧地潜伏在一个最高的屋脊阴暗处,纵目四望。

    随后,他奔向就近的一处有灯光的书房。

    书房中,陈设简单,一位五旬左右,面目慈和的老人,手捻羊毫,就灯而坐。

    司徒烈很奇怪,他想,更深了,这位老人怎会还在处理公务,督抚衙中有这等勤于公事的人,督抚姓吴的还会坏到哪儿去?噢,对了,司徒烈马上省悟过来,他想,这位老人一定是新任督抚,那个姓吴的,此刻正不知在哪位侍妾处寻求荒唐美梦呢!司徒烈对屋中老人暗致敬意之后,立即飘身后退。

    他左右为难地想,府衙如此宽广,他到哪儿去找那个贪官呢?

    就在这个时候,凭着耳目超人之灵,司徒烈突然觉察到身后不远之处,掠过一阵夜行衣袂带风之声,他不禁大讶地暗忖道:“咦,身手不弱呀!怎么,姓吴的竟蓄有如此高明的护院人物?不管他,多少这总是线索之一,我且跟上去再说。”

    念动身起,恍若轻烟一缕,倏而升空。

    果然在不远的前方,一条矫捷的黑影,正向后院疾奔而去。司徒烈不敢怠慢,起步便追。越过好几重院落,前人突在一处灯光隐约的阁楼窗前伏身停下。片刻之后,那人上身向后一翻,竟以双脚脚尖勾搭在楼檐上,而将整个身躯倒垂而挂,沿着窗缝,向室内窥探。

    司徒烈恍然大悟:原来是个梁上君子!

    他轻轻绕至那人左侧三丈之处,那人竟然毫无所觉。司徒烈一颗心,大大放宽,他已看出,斯人身手,比他差得太远太远了。

    他注意那人,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现在,他想十八不离九,姓吴的旧任督抚,大概就在这座阁楼之中。天已这么晚了,阁楼中仍有灯光露出,难道姓吴的尚未就寝?怪了,为什么到这时候那个姓吴的还不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檐前人,曲身而起,向楼后阴暗处微一召手,立即又有三四条黑影,悄没声息地相继纵身而来,与先前那人会合一处。

    “看样子他们要下手了。”司徒烈想“这怎么行?如果财货被他们一下扫光,我和双掌震两川之间还有什么戏文好唱?”他苦笑笑又想:“说不得,我暂时只好先客串一下贪官的护卫了。”

    司徒烈探手入怀,想摸点应手的东西。

    他没有练过暗器,身上也没有带过任何暗器,怀中,只有平时把玩的四五枚石磨棋子,仅凭着神机怪乞临分手告诉他的一点练暗器的快要,他运足劲力,贯注右臂,先以一枚棋子试着朝为首的那人打去。

    一声轻啸,棋子从对方肩上飞过去了。

    尚幸没有打中。

    因为,司徒烈突然想及怪乞的吩咐,怪乞说,暗器出手之前,一定先要出声招呼,否则,便是不光明的行为。现在,他虽然想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还好,这一下落了空,对方一定以为他是存心警告,尚不算太违背施用暗器伤人的原则。

    果然,全体贼人一起警觉了。

    司徒烈故意轻轻嘿嘿一笑,长身向众贼一招手,然后以天山独门轻身术,游龙三式中的“行云布雨”双臂微抖,霍地跃起四丈来高,领先向远处院墙退去,司徒烈的意思是不愿惊动屋内主人,将众贼引得远一点,用点手段将对方逼退也就算了。可是,当他落上院墙之后,身后一点声息也无,回头一看,哪还有半个人影?

    司徒烈暗暗好笑,心想,这些家伙如此不经一唬,居然也要出来作案?他哪里知道,像他刚才露的那一式‘行云布雨’,当今武林之中,能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司徒烈重新回头,也学刚才那人榜样,倒垂帘,从窗缝中向内望去。这一望,司徒烈不由气坏。假如此刻屋中人和先前那位新任督抚相比,简直是一天一地,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屋内,首先映入司徒烈眼帘的,是一堆叠得像小山似的木箱,木箱上,钉满纵横交错的铁皮,铁皮之上,又加着无数红纸封条。此刻,一个有着老鼠眼而留着山羊式胡须的,五旬左右的老头,身穿薄绸对襟衣裤,正在聚精会神地躬腰数着木箱的数目,一面数一面点头,仿佛对他十年来的搜括,似还相当满意。

    司徒烈想:那里面,定是黄白之物。

    他又想:为了这些金银的聚集,正不知有多少善良的人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呢!这些金银,现在只供一个人享用,假如将他们分散给那些饥寒交迫的人们,该可救活多少生命?

    这时,那个山羊胡须的老头子,似已查点完毕,得意地轻咳一声,直起腰来,踱着方步,走至窗前的书桌边坐下,一手翻开一本蓝面红签的账簿,一手拨着一只黑漆算盘,拨算盘的一只手,指缝里夹着一枝墨笔,一面拨,一面在账簿上加以勾注,又是片刻之后。他放下手中笔,卷起摊开的账簿,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精致的朱漆小箱,将账簿放进去,然后伸臂打了个呵欠。

    他要睡觉了么?

    嘿,还早着呢。

    只见他,伸手去关朱漆木箱之际,眼光突然在箱内的一角停凝住了。凝视了好一会儿,忽又无缘无故地朝木箱点起头来

    司徒烈正感纳闷时,老头子已自箱内取出一只三寸见方的锦盒,在手中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可憎怪笑,轻轻将木箱一推,将锦盒放正,小心启开盒盖。

    这一刹那,司徒烈差点惊噫出声。

    原来,当锦盒开启,屋内的灯光突然一黯,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带芒的耀目光华。

    锦盒中,一颗圆如鸽蛋的大珠,微微滚动,因之,满室的耀目光华也随之闪烁不定。

    “十条人命,稀世之宝。”

    老头子在自言自语。

    司徒烈,不解其意。

    “那些杀人放火的绿林巨寇,”老头子自语又起,仿佛在为自己解释:“放走十个八个,本来就算不得什么,何况本老爷已以十个普通老百姓代他们砍了头,如今,尸骨已腐,就是包文正在世,又何能证明本老爷当年杀的不是长白那几个悍匪?

    嘿嘿,老实说,若要本老爷真个去杀那些匪人,本老爷还真为难呢。不是么,他们成群结党,将来报起仇来怎办?嘿嘿,像本老爷这样做,难道不算聪明人的行径?得了稀世宝,又做了顺水人情嘿嘿。”

    夜明珠,司徒烈想。

    一定是的,夜明珠。

    听老头子的口气,好像是东北绿林道上,曾有十名巨寇在两州落网,结果,因为送了督抚一颗夜明珠,巨寇们逍遥法外,而另外十个无辜的善良百姓却抵了命,嘿,真该杀!“奇怪!”老头子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这时,自语着又道:“像他们那种人,个个都有飞檐走壁之能,为什么不采取劫牢的手段,却向本老爷行起贿来呢?

    噢噢,对了,对了,他们都是死囚,上的大枷,关的铁牢,就是打死所有的警行,也不一定能顺利得手,哪像由本老爷做主来得轻松简便?”老头子似乎陷入深思,偏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唔,不妥,不妥,本老爷现在卸任了,手上无兵无权,他们那伙人,知道我手上有这么件宝贝,再派人半路抢去怎办?那个什么威武镖局的姓孙的人,他真有外面哄传的那种本领能保得住本老爷的安全么?唉唉,这却怎生是好?噢,对了,对了,听人家说,在江湖混的,顶讲究的,便是义气,对了,义气,一点不错,义气,非讲不可假如讲义气,本老爷便可大大的放心了。”

    老头子笑了。

    他似乎已从自己的自语中找到了可靠的安慰。

    接着,老头子打了一个阿欠,探手摸向锦盒,似秋收盒安息。

    司徒烈也准备抽身离去。

    突然,老头子低低一声惊呼。司徒烈,忙向屋内重新望去。

    当下,只见老头子双目怪睁,将锦盒盒盖翻着,凑在灯光下,喃喃地低声念道:

    “什么?剑圣司徒望?”

    司徒烈混身一震,几乎堕落院中。

    老头子仍在喃喃自道:“剑圣司徒望?司徒望唔念起来像个人的名字。那么,剑圣呢?唔,只听人家说过剑仙,剑客,剑侠至于剑圣,难道是剑术家最尊贵的称呼不成?可是,既然它原来的主人是位剑圣,它又怎会落入长白那些绿林大盗手中的呢?瞎,怪极了,这颗珠子的来历,看来复杂,本老爷可不能不小心一二。”

    老头子突然表现得颇为惊慌起来,他匆匆锁好朱漆小箱,双手紧搂着,连灯也忘了吹熄,三步并做两步,往楼后一遭暗门走去。这一回,他对那些成堆的金银,望也没有望上一眼。

    司徒烈咬咬牙,终于忍住向内扑跃的势子。

    时间虽然短仅一瞬,但念头已在他脑海中转过了很多很多遍了。最后,他决定不去惊动屋内之人,像他师父游龙老人不许他去惊动长白独目叟一样。这是追查纵火案的另一条线索,只要已经知道,也就够了。其余的,应该留到将来有计划的一次行动。

    现在,有一点是可以决定了的便是:无论如何,他必须跟上双掌震两川这一趟走长白的远镖!

    这时,天时已近四更。

    司徒烈正欲起步离去,前院突然飞来三条人影。

    司徒烈,忙自怀中取出刚刚除下的面纱,重新戴上,闪身退至一角,察看来人们的企图何在?假如来的这三条人影,其目的跟先前那批人物的目的相同,现在,他更得为了那颗夜明珠的缘故,暂时予那个老东西以安全的保护。

    果然不出司徒烈所料,三条疾装人影落在院中,由前面一个一比手势,后面二人,迅自背后拔出两把亮闪闪的厚背鬼头刀。前面一人,闪身让路,好像准备留下来把风,而后面的两个执刀之人,彼此一点头,分成燕尾式,双双作势,便欲往楼阁扑身而上。

    司徒烈不敢怠慢,一个箭步,自院角窜出,左掌轻轻一挥,一招“游龙展”向三人横扫过去。当下,掌风过处,只听得一声闷哼,两声当琅,执刀之人刀出手,巡风之人首当掌风要冲,扑通倒地。

    两个执刀人,惊噫一声,意欲逃跑。

    司徒烈,沉声喝道:“站住。”

    两人果然乖乖停步回身。

    司徒烈朝地下晕倒的那人一指道:“把他抬走。”

    两个执刀人,如获大赦,连落在地上的鬼头刀也顾不得去捡,抢上两步,由其中一人俯身抱起地下的伙伴,背上肩头,朝司徒烈匆匆瞥了一眼,然后飞身上了院墙,没入黑暗之中。

    司徒烈,仰脸看看天色,这时,已是五更左右,他知道今夜大概不会再有什么岔子好出,便将两把鬼头刀捡起,跃身上了阁楼,推开窗户,将两把鬼头刀插在书桌上。

    他想:这样一来,姓吴的可能会马上上路了。

    司徒烈回到客栈,天已微亮。

    司徒烈推开房门,抬头朝里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司徒烈看到的是什么?

    嘿,留柬!

    那张纸柬被钉在进房对面的粉壁上,纸角飘动,墨汁似尚未于。因为此刻天才微明,曙色迷蒙,纸束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一时不易看得真切。司徒烈足尖微点,腾身拔起,伸手连钉纸之物,一并取下。

    柬上写着:衣冠楚楚,竟为贪官护院,堪称武林败类,如再续犯,杀!留束未署下款,但钉柬之物,却是一柄小巧玲珑,铸造精致绝伦,长不满三寸,而银光闪闪的小小宝剑。司徒烈看清它是一柄袖珍小剑之后,心中忽然一动,连忙走至窗口较亮之处,将袖珍小剑反复查察起来。果然,被他找着端倪了。他在剑柄上找着一行工笔小字,小字一共只有四个,是四个什么字呢?

    青城迷娘!

    司徒烈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猛烈地狂跳起来。

    是她?迷娘来过了?

    迷娘跟踪他,他怎的竟会一无所知?这样看来,迷娘之所以能够排名于三奇三老之后,还真不太偶然呢。不过,迷娘既然不齿于他夜来的行为,她为什么不以行动阻止?是那些前往督抚署中的黑道人物来路不正呢?抑或是因为他的“衣冠楚楚”?

    唔,司徒烈想:对了!迷娘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她可能怀疑到我之所以这样做,其中必有蹊跷,不愿失之贸然,是以先期示警,暗中观察我的反应,其后再决定采取对我的态度,对了,一定是这种情形。

    可是,司徒烈又想:迷娘怎会走在我前头的呢?她又怎知道我是落脚此间客栈,而能抢先跑回来留下了这张纸柬?

    唔,对了。司徒烈,忽有所悟。

    这时,天已大亮。

    司徒烈喊来昨晚那个叫他备酒的伙计,问道:“栈里这两天有没有住着单身女客?”

    “有,有,好几个犯!”

    “好几个?”

    “是的,相公。一个西乡的老婆婆,六十多,在城里跌坏腿,住在栈里看大夫。

    一个贩布的,四十多,老主顾。还有一个也四十来岁相公,你问的是哪一个?”

    “有没有更年轻的?”

    “多大?”

    “二十四五。”

    “生得怎样?”

    “美极了。”

    店伙轻声一哦,摇摇头,嘴角漾出一丝暧昧的微笑。

    司徒烈,双颊飞红,内心骂道:这家伙真是可恶。

    司徒烈挥挥手道:“好了,你去吧!”

    “酒菜什么时候用,相公?”

    “晚上。”

    店伙见司徒烈面现不偷之色,深知起因于自己的不检点,他怕开罪了这位年轻的来客,意图有所挽救,是以在临去之际,先问了一句闲话,然后搭讪着道:“二十四五,人生得很俊可惜他也是一位相公。”

    司徒烈心中一动,忙道:“你说什么?”

    “就住在相公您的隔壁,三号房。”店伙道:“也是昨天到的,就在您来了不久之后。”

    “现在人在不在?”

    “刚走。”

    “啥?”

    “他起得那样早,”店伙道:“就好像昨夜一夜都未曾睡过。”

    “他带着些什么东西?”

    “像您一样,只有一只狭长的轻便书箱,里面装的,好像是琴,又好像是剑。”

    司徒烈点点头,店伙望望司徒烈的脸色,安心地哈腰转身离去。

    辰牌时分,西阳镇,东大街,威武镖局的大门口,昨天那位年华双十,面如冠玉,文采风流,自称汉中施力的少年书生,再度出现。不等少年走近,坐在门口张望着那个浓眉壮汉,已自匆匆起立,往局内走去,片刻之后,那个四十上下,猴脸削腮,眼神闪滚不定的威武镖局局主,双掌震两川孙一麟,自里屋含笑迎出。

    主宾相对一拱,相偕入内。

    献茶毕。

    少年书生首先笑问道:“经过一夜思考,孙局主意下如何?”

    “既然来去都顺路,敝局又毋须多添人手,”双掌震两川还是昨天那两句话,所不同的,就是接着说下去的两声:“可以,可以。”

    “什么时候上路?”

    “本来预定是后天,但今天清早,吴大人差人来局通知提前起程,所以说,相公假如已经准备停当,今晚就可以住到局里来。”

    “走旱路还是水路?”

    “第一站走水路,由青城雇江船至鄂西巴东起早。”

    “明天什么时候起程?”

    “辰牌左右。”

    “好的,”少年书生起身道:“施力卯时准到。”

    “不过,”双掌震两川跟着立起身来,凑前一步,低声为难地道:“吴大人昨夜大概受了点虚惊,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他老人家知道了这一行有陌生人在内

    唔,相公千万不要多心才好,这只是我的意思,相公是否可以暂时委屈一下,充做本局本局的”

    少年书生毫不介意地坦然微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能充什么呢?”

    双掌震两川咬唇沉吟了一下道:“不知相公胆量如何?”

    “大极了。”

    “能吃点小苦么?”

    “不在乎。”

    双掌震两川喜色微露,但旋即皱眉摇摇头,似乎自语般地喃喃说道:“您又不会武那怎行?”

    少年书生剑眉微轩,笑道:“局主想要施力充当贵局镖师么了”

    “那倒不必,”双掌震两川犹疑不决地摇摇头道:“能充一名趟子手或者镖伙也就行了。”

    “假如遇到意外,镖伙也得动手么?”

    “这种情形少极了。”

    “既然如此,会不会武功还不是一样?”

    “镖伙们的职掌是看守镖货,如果身手不够灵活,怎能胜任?”

    少年书生微笑道:“局主怎知在下不会武功?”

    “啊?”

    双掌震两川,大吃一惊。

    “家叔曾经习艺嵩山少林,是少林计二代俗家弟子。”少年书生道:“施力曾从家叔练过三年罗汉拳,当年练拳的目的,只不过是为强筋健骨,根本谈不上什么成就,就凭这点根基,在局主看来,当一名镖伙可行?”

    双掌震两川展眉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三年火候,唔,成就可想而知。不过,暂充一名镖伙却也够了。”

    “行了吧,局主?”

    “明天请早点来换衣服。”

    “局主,”少年书生忽然笑道:“要不要请贵局派个师父试试施力到底能不能胜任?”

    “不用了!”双掌震两川信口应着,但他双睛滚动,若有所思,旋即改口笑道:

    “既是相公有兴,试着玩玩也好。”

    于是,双掌震两川将少年书生领人后院。

    到达后院,双掌震两川吩咐一声,立即走过来十来个精壮彪悍的大汉,那个两次为少年书生通报的浓眉汉子也在其中。

    双掌震两川响众人将用意约略说明,然后转身向少年书生笑说道:“这几位都是本局的得力的镖伙,镖师们因为远行在即,都回家安顿家小去了。相公,您随便挑个对手吧,我会吩咐他们手底下小心些。”

    少年书生故作忸怩地道:“局主吩咐也就是了。”

    双掌震两川向众镖伙中一个个子较为瘦小的招手道:“钱大,这位相公艺出少林,对罗汉拳颇有独到之处,只是火候上还不太那个钱大,你拿住点陪施相公走上一趟吧。”

    钱大应声而出。

    钱大是众镖伙中手底下最差的一个,但由于自卑感作祟,自尊自大,气胆狭小之至。又因他的前额有一块什么药也治不好的,铜钱大小的癫癣,人家就给了他一个混号:“金钱豹”!

    无巧不巧的,金钱豹钱大练的也是罗汉拳。

    这时,他大步走至院心,朝北一站,向少年书生抱拳一拱道:“相公请!”

    钱大说毕,随即以一式“卧虎藏龙”亮开罗汉拳的门户。

    少年书生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

    钱大催促道:“请啊!”少年书生道:“你请!”

    “你怎不开式?”

    “什么叫开式?”

    “开式就是起手式。”

    “什么又叫起手式?”

    “这个你也不懂?”

    “师父没有教过。”

    钱大垂下手,摇摇头,朝少年书生不屑地瞥了一眼,然后向他的主人双掌震两川苦笑道:“局主,这怎么个比法?”

    少年书生不解地大声道:“不会什么‘开式’‘起手式’就赢不了人么?”

    双掌震两川大概是不愿令主顾难堪,一面朝钱大使着眼色,一面高声道:“是呀,钱大,你好糊涂,一套罗汉拳有几十招,人家相公只练了三年,又不是指着这个吃饭,偶尔忘了一招半式也是意料中事,比呀!”

    钱大无可奈何地又道了一声请,然后踏中宫,走洪门,藏左拳,现右拳,笔直地捣向少年书生的胸口。在他的意思,像这样一个豆腐对手,根本无须那些闪展腾挪的功夫,随便你怎么应,只要碰着我钱老大的拳,就不愁你不倒!

    少年书生见对方来拳,忙向旁侧让,一面出声问道:“喂,这一招可是叫做‘猛虎出洞’?”

    众人失声笑了。

    双掌震两川也不禁为之莞尔。

    钱大意气高扬,遇到武功比他低的人,实在是他一生中的大事。

    “是的。”

    他说着,仍然朝少年书生直捣过去。

    “踏中宫,走洪门,是相当不礼貌的呀!”少年书生喃喃说着,忽然背着罗汉拳的口诀道:“猛虎山洞凶且狠,暂避其锋退跳千。”

    念着,真个涌身退跳一步,避过拳锋。

    金钱豹,得理不让人,怎肯错过此等显威风的机会?当下,为了表现他的游刃有余,原式不变,嘴唇挂着轻蔑的微笑,急步追逼。

    “招式用老,难讨好。喂,钱师父,你注意,我可要用‘二虎相争’跟你硬拚了!”

    “好!”“看拳!”

    少年书生一声喝,也以一招“猛虎出洞”藏左掌,现右拳,拳锋对着对方拳锋,撞将过去。

    通的一声,钱大倒地。

    少年书生虽然未倒,也给撞退好几步,以另一只手,抱着自己的拳头,一面凑在嘴边吹,一面皱眉喊痛不止。

    钱大骨碌爬起,满脸通红,看样子,并未受伤。

    众人很觉奇怪。

    双掌震两川献殷勤大声喊了一声好。

    少年书生朝钱大点头笑道:“钱师父,我说怎么样,不懂起手式一样可以胜吧?”

    “相公,我们再比过如何?”

    “不来了,不来了。”少年书生忙不迭地摇手笑道:“我只要证明我有资格当一名镖伙结局主看看也就够了,得意不可再往,得意不可再往。”

    众人为少年书生的天真之态惹得哈哈大笑。

    只有钱大,气得两眼生烟,但碍着对方是个大主顾,局主又在一旁以严厉的眼色呵止他,有气无处出,哼了两声,埋头往院外走去。

    双掌震两川又上来向少年书生讨好了几句,少年书生含笑辞出。

    回到兴隆栈,司徒烈在卧室书桌上又发现一张留柬,这次上面写的是:“想不到阁下竟是威武镖局的嘉宾,无怪乎阁下有昨夜督衙之行。今夜三更,恭候阁下于城郊白杨广坪,拜领教益,并了前柬最后所许之一字心愿。青城迷娘”

    三更正。

    西阳城外半里许的一片空地上,白杨散植,皓月当空。空地四周,萤火流窜,夏虫卿卿,分外显托了夏夜的岑静。这时,空地中心,正有一对青年男女,面对面,相距两丈左右,肃然对立。

    男的,年约双十,面如冠玉,丰神奕奕。身穿一件米纺长衫,手摇折扇,嘴角含笑,举止极其儒雅安闲。

    女的,身穿黑绸短打,肩罩黑绸坎肩,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黑纱,身后斜背一支长剑,毕直的剑鞘,越发衬出身形的袅娜,飘然欲折。从外表看上去,此女的年龄,最多不过二十四五。

    这时黑衣女子首先冷冷发话道:“青城迷娘上官倩,虽为一个女子,但言出必行,如少侠不肯见示师门及说明为何要受双掌震两川支使,去保护那个吴姓贪官的理由,可莫怪上官倩宝剑无情。”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何须定为他人道?”

    黑衣女子厉声道:“如此说来,少侠是自甘下流喽?”

    白衣少年依然微笑着道:“若然,女侠又待怎样?”

    黑衣女子嘿嘿一笑,手抚身后剑柄,冷冷地道:“少侠擅于兵刃否?”

    白衣少年微笑点头道:“略请一二。”

    “什么兵刃?”

    “剑。”

    “剑?”

    “是的!”白衣少年说着,缓步走向空地一角,自一株绿树上折下一根拇指粗细,长约三尺七八的枝干,走回原地,在手中掂了一掂又道:“上官女侠年纪轻轻就能与武林中三奇三老齐名于一时,可证青城派的‘风云九式’确有惊人之处,在下心仪青城绝学已久,今夜能够亲睹庐山真面目,实属三生有幸。”

    黑衣女子当白衣少年说出一个剑字时,脸上的黑纱,不禁微微一动。跟着,黑纱端垂如摆,静若止水,这说明了,黑衣女子已开始对白衣少年的一举一动投以最大的注意。

    这时,白衣少年话音一落,黑衣女子的宝剑也自锵然出鞘。

    银光四射,如波折月影。

    黑衣女子和白衣少年,一个持剑,一个持着杨枝,二人互道一声请,便自各自亮开门户。黑衣女子亮开的起手式,正是青城派风云九式中的“波谲云诡”剑身紧贴左肘,剑柄向上,剑尖向下,右手捏诀,作望月式。白衣少年,只见他:杨枝紧贴左肘,一端向上,一端向下,右手捏诀,作望月式嘿,这一起手式,竟和黑衣女子的起手式一模一样,也是风云九式中的“波谲云诡”!

    黑衣女子一声惊噫,收式喝道:“你究系何人门下?”

    白衣少年旋也收式笑道:“交手之前先报门派师承,是什么人立下来的规矩?”

    “你于何处习得风云剑法?”

    “何处习得不都是一样么?”

    黑衣女子,又是一声怒喝,剑如万点寒星,遍洒白衣少年的当头。白衣少年仍然不慌不忙地立在当地,黑衣女子起武之后,他只约略加以谛视,旋也将杨枝一抖,抖出无数小圈圈,朝当头寒星迎去。

    就这样,迅若闪电惊鸿,二人纠结于一起。

    不过,明眼人可以看得出,白衣少年在这一场斗剑中,一直处于劣势,他永远要比黑衣女子慢着一先,就是,黑衣女子使出哪一招,他也跟着使出哪一招,二人招式,完全一样。照道理,无论拳掌刀剑,任何一种武功,除了本身的功力之外,便讲究个制敌机先,那么,白衣少年既然处处模仿于对方,他怎能持久而不败的呢?

    那,得归功于白衣少年的离奇的步法!

    只见他左进右退,前窜后纵,身躯虽在二丈方圆之内,身形却是飘忽得出奇。

    没有多久,此一现象即为黑衣女子识破。

    她,黑衣女子一收剑式,霍地旁退,喝道:“喂,何人传给你的‘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

    白衣少年,脸色微微一变,但立即恢复原状,依然含笑道:“女侠,您说什么?”

    “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

    “噢!”

    “什么?”黑衣女子讶道:“你竟不知道你自己使用的武功的名称?”

    “现在知道了。”

    “魔魔儒侠施天青是你什么人?”

    “女侠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这种应敌方式,我在他身上见过一次。”

    “这种巧合真令本侠感到荣幸!”

    “怎么?”

    白衣少年正色地道:“因为魔魔儒侠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人!”

    黑衣女子不屑地冷冷一笑道:“只可惜他仍在七星堡中。”

    “就因为他不肯离开七星堡,也才显示了他的伟大可敬。”

    “唔?什么?”

    黑衣女子几乎叫了起来。

    白衣少年轻叹一声道:“其中隐衷,只有我师父一人知道而我我相信我的师父。”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谁,请女侠看这个!”

    白衣少年说着,双掌一合,然后往外猛登,一股疾风,径向黑衣女子狂卷而去。

    黑衣女子,疾闪避过,然后怒声相斥道:“少侠难道意犹未尽?”

    “咦,女侠不是问我师父是谁么?”

    “和这一掌有什么相干?”

    “女侠不妨想想看,”白衣少年微笑道:“看在下刚才这一种掌式以前可曾在哪里见到过?”

    黑衣女子沉吟了片刻,黑纱背后,传出一阵低低的自语“在蓝关,那个独目叟,唔,对了,他老人家对付鬼脸好像就是用的这一招。”

    于是,黑衣女子抬脸隔纱诧异地扬声道:“少侠是汉中独目叟他老人家门下么?”

    白衣少年点头微笑道:“正是!”黑衣女子厉声道:“你师父独目叟是一位令人起敬的长者怎会教出你这样不肖的徒弟?”

    白衣少年,并不生气,依然微笑着静静地反问道:“在下何处不肖?”

    “你师父假如知道了他的门下,竟和双掌震两川那等无耻的人物混在一起,而为视人命如草芥的贪官护院,他老人家该将作何感想?”

    “施力此番入川,正是奉师命行事。”

    黑衣女子完全怔住了。

    “奉命行事?”她喃喃地道:“真是不可思议之至。”

    白衣少年走上一步,昂然反问道:“像孙一麟那样的人,不该令他受点报应么?”

    “报应?”

    “是的,报应。”

    “报应?”黑衣女子再重复一次,然后讽刺地格格笑道:“难道是上官倩听觉失灵了?”

    白衣少年正容道:“女侠所听到的,正是施力所说的。”

    “好的,施少侠,就算它是报应吧,少侠可否将令师和双掌震两川之间的恩怨始末说来给上官倩听听?”

    “很简单,”白衣少年恨恨地道:“孙一麟污蔑了一个人的清名,而这事给家师知道了。”

    “那人是谁?”

    “施力不知道。”

    “武林中人?”

    “是的。”

    “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

    黑衣女子,身不由己地退了半步。

    “那女人是令师何人?”

    “他们之间,毫无任何渊源存在。”

    “那又与今师何关?”

    “家师觉得:如容孙一麟这种人继续活下去,人世间,将无正义可言。”

    “于是,少侠奉命入川?”

    “是的。”

    “而你并不知道被污蔑的是谁?”

    “除了那位女侠的名讳,别的,施力全知道。”

    “令师在少侠面前提到过青城上官倩么?”

    “当然,否则施力怎么知道女侠在蓝关见过家师的掌招?”

    黑衣女子,低头沉思了好半晌,然后抬起脸来问道:“少侠既系奉师令入川加惩于双掌震两川,但少侠采取的这种方式,岂不令人易生误解?”

    “皮肉之苦,并不足清弭孙一麟的罪孽!”

    “哦?”“施力将令他欲生不得,欲死不能!”

    “上官倩愿附骥尾。”

    “谢谢女侠!”白衣少年抱拳一拱,婉辞道:“师命如山,施力愿意独力完成此举。假如上官女侠不以施力年青愚昧,愿以一言进闻。”

    黑衣女子正声答道:“上官倩敬聆少侠吩咐。”

    白衣少年正容道:“施力愿上官女侠纠正对魔魔儒侠施天青的看法。”

    “这太难了。”

    “为什么?”

    “上官倩不愿以个人情感去左右事实。”

    “女侠只看到了事实的某一面。”

    “如何去发掘事实的另一面呢?”

    “去七星堡!”

    “去七星堡?”

    “是的!”白衣少年肯定而有力地道:“女侠如有闲暇,请往七星堡去一趟,以巧妙的方式和施大侠取得联络,只要说您曾经见过汉中独目叟的弟子汉中施力,说我为他辩护过,要他亲口为您解释他至今仍然留居七星堡的原因,我想,他一定会详细解释给您听的。另外,恕施力冒昧,上官女侠,施力尚有一件不情之请。”

    “少侠说吧!”

    “帮助他!”

    “谁?”

    “魔魔儒侠。”

    “他需要助力?”

    “他是一位可敬的人,但也是一位可怜的人,他,随时都可能死在自己的手中。”

    “我怎帮得了这个忙?”

    “我,你,任何人,”白衣少年诚恳地道:“都不应将自己估计太高,但也不应该估计过低就像施力这次单身深入长白一样,好多事,我们只须自问已经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也就够了女侠,只要您见过魔魔儒侠之后,您会明白我施力的。好了,女侠,不早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黑衣女子低声道:“如果再见着令师,就说青城迷娘上官倩颇为惦记他老人家。”-